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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姑姑的声音似乎启动了什么机关,静谧的长泰宫逐渐变得灯火通明。原本紧闭的宫门也打开了,严格顾不上整理歪斜的衣领,脚下生风地向太医署跑去。
姜素敏听闻小儿子发热以后,心肝儿就像是被油煎了一样。
虽然她自己也曾经历过,小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不多不少总会有些头疼脑热的。她上辈子的女儿是个足月生产的健康宝宝,如今,她的儿女是一双早产的龙凤胎。她一直对他们就份外的忧心,特别是天生就有些不足的阿建。
就连医疗较为发达的现代,也不乏小孩在高热中烧坏了脑子,甚至在高热中去世。更何况医疗落后的古代,每一次生病对于早产儿来说,都是上天给他们预设的一道坎。
她越想越是心惊,手心不禁渗出细汗,变得一片微凉。在红绫等人的侍候下,她和庆和帝草草裹上衣裳,便紧忙向两个孩子居住的东侧殿赶去了。
夜间的秋风已然有了凛冽的影子,长廊上的灯笼都被吹得不停晃荡。刚刚踏出后殿的姜素敏,也被这一阵扑面而来的萧瑟,激得打了一个寒战。
庆和帝似乎察觉到她心中的凄惶,紧紧地握着她的玉手。就在这片摇曳的橘光中,两人的衣袂紧靠一起,随风翻飞。
突然,姜素敏的脚下一个踉跄,被庆和帝眼疾手快地一把揽在怀里。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近距离地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近到可以看见倒映在里面的、带着惊慌的自己。
庆和帝看着她,一直绷紧的嘴角微微松开,“爱妃,别怕,有朕呢。”
姜素敏闻言,不由地眼圈一热,心里的焦虑和恐慌也得到了安抚。她这才意识到,抛去不对等的地位而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直都是她们母子三人最坚实的依靠。
刚刚靠近东侧殿,二人就听见女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自从弟弟起热后,明熙小公主就似乎察觉到什么,一直哭个不停。她满头大汗,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张嬷嬷想要把她抱起来哄,她的小身子就一扭一扭的,小手更是用力地拍打,拒绝了她的怀抱。
姜素敏刚伸手想把她抱起来安抚,目光就被一旁的儿子给夺去了。
只见,小太原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紧闭着,翘起的睫毛上带着点点泪光。他额上的胎发湿漉漉的,小脸一片通红,小嘴唇有些干裂起皮。他原本就斯文细弱的哭声,此时已经变得几不可闻。可能因为呼吸有些艰难,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小胸脯更是剧烈地起伏。
姜素敏看见眼前的儿子,一直蕴含着的泪水,瞬间就夺眶而出。她侧身坐在床边,想要伸手抱起他,但却害怕会加剧他的不适。她便只能俯身上前凝视着,伸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声音里满是哽咽,“小阿建,别害怕,母妃已经来了……”
她也伸手轻抚着女儿前额,用同样带着哽咽地声音,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小阿佳,你也别害怕,母妃已经过来了……”
庆和帝看见眼前的这一幕,脸上阴云遍布,眼睛更显幽深晦暗,仿佛有一场狂风暴雨开始凝结。他俯身向前抱起女儿,手下无意识地轻拍、安抚。
他的眼睛半眯着,脑海中的思绪不断地翻腾。
小阿建白天还是好端端的,两个同吃同睡的孩子,却唯独男孩生病了。侍候的宫人不够尽心吗?不,在那些奴婢的眼中,王爷怎么都是比公主矜贵的,又岂会对小阿建不尽心。
他最后想到一个可能,眼睛里一片电闪雷鸣,难道是谁的手,竟然伸得这样长了?!
姜素敏眨了眨眼睛,想把眼泪逼回眼睛里,可惜却毫无作用。她把脸微微偏向床里侧,抬起衣袖印了印眼角。擦干眼泪,她的沉静和坚毅,也重新回来了。
她转过身来,就看见钱嬷嬷身旁那个盛着温水的铜盆,还有搭在铜盆边缘的帕子。她想,这应该是钱嬷嬷发现小阿建发热后,便打了温水来给他擦拭降温的。
婴儿高烧发热,重中之重是退热。
年岁大些的孩童和成人都可以选用酒精擦拭降温,但是古代没成熟的蒸馏技术,导致酒液的成份比较驳杂,再加上婴儿皮肤薄,且对酒精的耐受太差了。她看儿子额上已经出汗了,再用酒精擦拭就不是那么合适了。
如果嫌弃温水降温的速度慢,可以用一下薄荷水,这是她上辈子带孩子时学来的方法。
她看向钱嬷嬷的目光柔和了些,轻声吩咐她去弄一点温热的薄荷水来。然后,她示意红绫倒一些温热的清泉来,用干净的帕子沾取了印在孩子干裂的唇上,算是补充一下失水。而后,她才俯身拧了块温热帕子,动作麻利地掀起孩子的衣袖、裤腿,轻轻擦拭着孩子的腋窝和大腿。
这时,严格就躬身领着黄太医推门而入。二人的额间都布满细密的汗珠,气喘吁吁的。严格衣领歪斜,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至于黄太医,今晚恰好轮到他留在宫中值夜,衣裳什么的倒是都穿戴整齐了。
庆和帝不等二人行礼,就直接发话,“不必多礼,赶紧过去看诊吧。”
可能因为回到父母身边的缘故,明熙小公主的哭声也渐渐收敛下去。严格来说,她的哭声并不是停止了,只是从嚎啕大哭变成了低声啜泣。
黄太医双目紧闭,聚精会神地细辨脉象闭目。渐渐地,他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他收回号脉的手,捻了捻胡须,“王爷的身子比常人弱,高热内耗。若是时间长了,恐有损以后啊。”
听见黄太医的话,庆和帝也暂且撇下那些思疑,紧迫地说:“那怎么还不用药呢。”
黄太医眉头紧锁,摇了摇头,“王爷如今的底子尚弱,如果用猛药退热,恐身子不能耐受,因此药石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况且王爷瞧着满头大汗,已经有了退热的迹象。为了长远计,臣以为先用手法推按天池穴,再配合薄荷水擦拭退热,可以收到成效。”
庆和帝的眼中闪过深思,颔首,“那就按你说办吧。”
黄太医躬身领命后,便轻轻地握起小太原王的小胳膊,确认好穴位后,便以特殊的手法揉按起来。因为穴位不能长期揉按刺激,所以他都是按压一段时间,松开,然后再继续。
这时,钱嬷嬷也端着一盆温热的薄荷水进来。
姜素敏也在钱嬷嬷的配合下,按照太医说的方法给孩子擦拭身体。
如此反复几次后,小太原王身上的温度也慢慢退下去了。他的眉心有些微皱,脸部仍是有些潮红,但是他的小鼻翼不再翕动,呼吸也渐渐地平缓下来。
姜素敏不禁伸手轻轻地抚平他的眉心,看着他露出恬静的睡颜。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咬紧牙关,一直都是强撑着的。直到现在,她才敢微微放松牙关,让自己舒上一口气。
等黄太医再三确认,王爷的高烧已经退了。整个东侧殿的众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钱嬷嬷更是差点就要喜极而泣了。
庆和帝目中的狂风暴雨,也露出了一片雨过天青的微光。
明熙小公主原本一直在父皇怀里啜泣,此时应该是终于哭累了。她把小脸往父皇宽厚的胸膛上一埋,就这样甜甜地睡着了。
不等庆和帝发问,黄太医就解释说:“别看王爷前段时间看起来甚是肥壮,实际上比旁的孩子更容易生病。王爷以后还有可能时常这样病上一场,只能经过漫长的、精心的调养才会收到效果。”
庆和帝想到自己刚才的“阴谋论”,便发话问道,“那太原王这一次发热,又是为何?可是有关什么……”阴私手段。虽然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其中的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黄太医满是沟壑的眼皮耷拉着,沉吟了一阵子,“臣以为,王爷发热可能与白天受到了惊吓有关,但更多的是身体的原因。照料好王爷,更是花十二万的心思。”
体弱的早产儿,想要长到正常人的水平,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调养彻底,那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夭折之人,也没有那么多病弱之人了。
庆和帝闻言,心底下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稍稍放松了些。他以为,所有的争端还没有开始呢,哪个逆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对尚在襁的幼弟下手。
姜素敏转身看看墙角的沙漏,发现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她先是安排严格去把黄太医安顿在长泰宫。因为婴孩发热多有反复,她便留下孩子黄太医以防不时之需。
另外,因为庆和帝明日有大朝会。她也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劝他把女儿交给张嬷嬷后,就回去后殿好好歇一会儿。
张嬷嬷听见娘娘发话,微微屈膝后,便想上前从庆和帝那里接过明熙小公主。
庆和帝并没有把小女儿交给旁人,相反,这搂着孩子的手臂还紧了一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被小儿子的娇弱吓到了,怀里暖暖的、沉甸甸的女儿就是一种安慰。他的心里对她们母子三人怜惜更甚,看看姜素敏眼下泛青,“爱妃也熬了这么久,不如一同回去歇息吧。”
姜素敏仰头认真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她的声音柔和而坚定,“臣妾哪都不去,就守在阿建的身边。等他睡醒了,病情稳定后,臣妾才能安心休息。倒是陛下,明日还有大朝会呢,一定要好生歇一歇才是。”
庆和帝看清她眼底的情绪,便也没有再劝。他到底没有舍得放下女儿,取过薄被把她裹好后,便带着她一起回去后殿了。
姜素敏目送着庆和帝和女儿离开后,就重新回到儿子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她的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酸酸的、涨涨的。渐渐地,她的眼皮便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
姜素敏就那样蜷缩在床踏上,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身边,另一只手屈曲搭在床上。她侧着脸枕着那只搭在床上的手臂,眉心微微颦起,如玉般的面容也略带憔悴。
小太原王对母妃的依恋显露无遗,就身在睡梦当中,他的小手还也要紧紧地圈着母妃的一根指头。
令姑姑看着这对母子,不由地微笑。她把手里厚实的大氅抖开,轻轻地盖在主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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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帝睁开双眼,看着头顶绣满福纹的帐幔。他感觉自己是在女儿的嚎啕声中醒来的,起身一看,女儿已经不在摇篮了。
张嬷嬷抱着小主子,正温言细语地好生哄着,可惜没有丝毫作用。她看见陛下被惊动了,一颗心更像是泡在了黄连汤里一样——心里苦啊。她便只好抱着公主上前,给陛下屈膝请安了。
昨晚睡得太晚,被惊醒后的庆和帝脑袋有些隐隐作痛。他的眉头紧皱,伸手接过正在痛哭流涕的小女儿。他用眼尾余光扫了张嬷嬷一眼,语气淡淡,“哄不住公主,要你来何用。”
洪涛的神情有些慌张,从外头进来后,匆匆向主子行礼,“陛下,太原王又发热了。”
庆和帝闻言,神色一凛。他拿起薄被包好女儿,就脚下生风地向东侧殿疾步走去。
看着主子如同疾风般在眼前刮过,洪涛跟上前追了两步,“陛下,陛下……”还没穿戴好衣裳呢。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着主子消失在宫门的拐角。他便立刻回头走了几步,一手抄起搭挂在一旁的披风,一手抄起叠放好的常服。
就在这么个瞬间,洪涛的余光就看见张嬷嬷,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他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你的主子都在陛下怀里了,怎么还不跟着上去。”然后,他就甩开步子,朝着东侧殿的方向追去。
经过提醒,张嬷嬷也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跟着洪涛的脚步向东侧殿疾步而去了。她方才想,明熙公主喝过奶水以后,突然就放声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现在看来,不是她侍候得不好,是因为公主心里记挂着弟弟呢。真不愧是天家子弟,尚在襁褓就这样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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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破晓,小太原王竟又发起热来,这一次的体温来势汹汹。他的小脸憋得涨红,紧闭着的眼睛轻微红肿的,身上更是一片滚烫。他似乎想要扯开嗓子大哭,可原本就人小力弱的他,如今就只能小声地哼哼着、抽噎着,向父母亲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不多时,他的呼吸再次急促了起来,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细嫩的呛咳声。
在一旁当值,完全不敢合眼的钱嬷嬷一发现,便立刻到隔壁去请黄太医了。
在睡梦中,姜素敏隐隐约约听见儿子细弱中带着沙哑的哭泣声。她霍然睁开双眼,即刻想从床踏上爬起来,好去查看儿子情况。岂料,忽然天旋地转地,她腿脚一软,便直接跌坐回床榻上。她缓了缓神,才再次强撑着床沿起身。
姜素敏发现儿子的小手,正牢牢地圈着她的小指头。这是儿子对她这个母亲的深深依恋,但她却只能看着他痛哭,却毫无办法。
此时此刻,心像是被石磨碾碎了一样,她恨不能即刻以身代之。
因为离得近,黄太医来得比庆和帝还要快上一步。他仔细察看过小太原王的情况,心里也是猛地一提,表示新的一轮降温措施必须要尽快开始。如果还不行,怕是要用重药了。
昨晚姜素敏害怕小孩子病情反复,曾经叮嘱过这薄荷水要一直热在灶上。有主子的吩咐,小厨房的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钱嬷嬷很快就把薄荷水端上来了。
庆和帝来到东侧殿的时候,只见殿内与昨晚的某种情境重合了起来。他耳边听着这双小儿女的哭声,心突然有些沉沉的、闷闷的。
过了一会儿,洪涛和张嬷嬷抱着手里的东西,也都到了东侧殿。
洪涛看见主子有些愣神,便上前一步,轻声地劝说:“陛下,不如先穿好衣裳吧。若是陛下着凉了,娘娘和王爷的心里定是难受得很。再过一小会儿,便是大朝会的时辰了。”
“洪涛,传朕口谕,就说今日的大朝会延后……”
姜素敏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用没有被小阿建握住的那只手,捏着钱嬷嬷递来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他的小脖子。在现代,婴儿高烧发热,引起肺炎的、烧坏脑子的都屡见不鲜。
姜素敏情不自禁地拿脸贴近他小身子,感受那滚烫的温度。她的心里真的,真的很害怕。
她害怕,身处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如果他得了肺炎应该怎么办?
她更害怕,如果这场发热导致他智力有损,以后要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那又要怎么办呢?
姜素敏想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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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
朝会的时辰一早就到了,依旧迟迟不见皇帝的身影。原本安静肃穆的大殿,也慢慢地变得吵杂。大臣们议论纷纷,后宫难道出现什么意外,绊住了庆和帝的脚步。
魏国公这么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听闻陛下留除了初一、十五以外,都是留宿长泰宫的。
难道…不是陛下出什么意外了。呸呸,陛下可一定要身体康健,太原王还没有没长大成人呢。他歪歪脑袋,又想,难道是长泰宫有什么大事发生,绊住了陛下的脚步。
还没等魏国公想出长泰宫能发生什么大事,洪涛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洪涛站在御案前方的台阶下,清了清嗓子,“本官奉陛下之命,送一道口谕给诸位大人,陛下有旨:这次大朝会延后到丑时正。”然后,他才向大殿内的诸位大臣行礼躬身。
什么?押后到丑时(下午一点)?到底什么事情需要耽搁这么久呢?
朝堂上的大臣听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彼此的脸上都刻着大大的“惊异”。他们从未听说过,庆和帝曾经延后或者缺席过大朝会。在这位勤奋帝王的执政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呢。
因此,三位尚书令的心里都非常担忧,担忧是不是皇帝的龙体出现什么意外,才导致需要延后大朝会呢。小声讨论过后,他们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尚书令上前,向洪涛拱拱手,“有劳洪公公告知,陛下到底是因何事耽搁了呢?”
后面的众多大臣都纷纷点头,口中直道,“是啊,是啊,洪公公就说说吧……”
洪涛看着那位老尚书令拉扯住他的袖子,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的架势。这位尚书令虽然算得上老当益壮,但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甩开他就走啊。如果这位老大人摔了个万一,皇帝也未必会保他吧。
他想了想,反正陛下也没有说过要保密。他就犹豫了那么一瞬,便把太原王生病了,陛下在那里守着的消息说了出来。
这个消息,对魏国公来说简直就如同五雷轰顶。他一副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的模样,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在乱飞,是不是宫人侍候得不好了,是不是宫里有人使坏了……想来想去,他只想赶紧回家,和母亲、和夫人好好商量。
晋王和宁王听见后,脑中都不约而同地闪现着一个念头,传说中这个幼弟身体孱弱,难道是真的?
前者只是在心底为幼弟叹息一声,就继续烦恼西北旧案的事情了。
后者的第二个念头就是,难道母妃动手啦?他在心底摇摇头,不可能!母妃曾经告诫他,目光要放得长远一些,幼子不是他的威胁。因此,母妃是不会对此一举的。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
此时,晋王感觉有一道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顺着目光的来看过去,发现宁王用一种复杂扭曲的眼光看着他。他与之对视一眼后,复又挪开了目光。
宁王又再次摇头,大哥这人,怎么可能呢。他在心底不禁窃笑,看来出生封王的好命,无福之人自是无福消受啊。
既然皇帝已经有口谕了,诸位大臣也不必再留在这里傻等。他们都成群结伴地离开太华殿,文臣便回到六部的礼文阁,武将便回到武德馆。他们各自当差的当差;办公的办公;点卯的就点完就走。
魏国公回到武德馆,发现今日不是轮到自己当值后。他就跟同僚打个招呼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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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陈幼安就一直留在刑部,研读着关于“西北兵器案”的宗卷。他的书案靠近窗边,可以看见鲜花,也可以听见悦耳的鸟鸣。
忽然,他好像听见外头两个近卫军影影绰绰的声音,似乎在讨论着本朝年纪最小的藩王——太原王。他心中一动,立刻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谁知道,那个声音就这样嘎然而止了。
陈幼安愣了愣神,低头看看脚边个贴有刑部封条的两个大箱子,那里面都只是刑部关于西北旧案的宗卷。看完这些,他和晋王还要去兵部查看,历年来兵器坊的兵器造册与兵部拨发军饷的账册。
宗卷看到这里,陈幼安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当年这桩案子牵涉范围如此之广,但是只有少数被判处了抄家灭族。但大部分的罪犯,包括恶首,前淮乡侯一家都仅仅是被判处抄家流放。
难道,陛下早就已经知道这案子有猫腻,判处的时候手下留情?
要说,陛下是看在和亲到东胡的□□公主份上,才会有所轻判的。对此,他是不相信的,因为这个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一个嫁到外族做大阏氏的公主,与娘家祖国的关系,必定是相互相成的。怎么会为了一个通敌卖国的母族,和娘家祖国这个最大依靠有龃龉呢?
陈幼安有一种预感,这桩案子的背后一个噬人的漩涡、深沼。像他这样丝毫没有背景的举人,别人一个指头就能轻易地按死。这个案子所带来的价值,足够他用命去冒险吗?
他想,这个案子最后要他怎么出力,那就要看晋王这个人值不值得了。
此时,一阵嘈杂由远及近。陈幼安侧耳凝神,应该是刑部前去上朝的官员都回来了。他看看摆放在墙角的沙漏,现在才辰初二刻,按照平时来讲,大朝会不是才刚刚开始吗。他秀眉微挑,难道今天没有政事可议?
房门像是被轻轻叩响,然后才被推开,来人正是晋王。这是第一天晋王突然推门而入时,吓到正在思考的陈幼安后所养成的习惯——进门前,先敲一敲门。
陈幼安抛开心底的诸多想法,从案几后起身,向晋王拱手行礼,“学生陈幼安,见过晋王。”
“陈兄不必多礼,你我平辈相交,何须这些繁文缛节。”
陈幼安再次拱手,认真地回答,“礼,不可废。”
晋王从他翻看宗卷的手法,就知道这陈举人是个有大才的人。没准能不能找到证据,为外祖家翻案,就是要靠他出力。因此,他是真心想要和对方结交,可惜对方每次都是这样客气周到,距离感十足。
陈幼安落座后,随口一问,“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晋王原本以为今天也像之前那样,上面的套路走完以后,然后就各自落座,继续研究手里的宗卷。然后,等到他看不懂宗卷哪一部分的时候,就向对方讨教。以上这些,就是他们的基本日常交流了。
因此听见他提起别的话题,晋王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今日父皇将朝会延后了丑时初,”皱了皱眉头,语气里多想了丝叹息,“本王的幼弟重病了呢……”
陈幼安听见后,感觉心头似乎蒙上一层不明情绪。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啊。”
二人再也无话,各自专注着自己手中的宗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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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河间王府。
河间王一身青苔绿的锦袍,前段时间干瘪了的肚子,现在又好像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他背着手不停地在前厅原地转悠,看起来就像一只肥青蛙。他的五官都遗传自父母,因此看上去不错。如果不然,配上他肥硕的身板,倒像是一只癞□□了。
他时不时站立在门前眺望,好想这样,目光就能穿透重重大门,能够提前一步看见来人的身影。
来人也知道主子等得焦急,飞快地窜到河间王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见过王爷。”
河间王回转身形,三步并作两走地就来到这人的跟前。他的眼神中透着热切,还有无尽的向往,“来说,打听得怎么样啦?陛下今天的心情如何?”
他自从中秋家宴借醉行事失败后,隔天就被庆和帝以御前失仪为由,停了半个月的进宫牌子。饶是如此,他仍对娶贵女当王妃的想法,念念不忘。
何况不过是不能进宫,又不是断手断脚,一点都没有威慑力。压根就不能使河间王放弃这个目标,反而精心制定了一个计划,简直是越战越勇。
今天是他解禁的第一天,他使人打听一下皇帝大朝会后的心情。他要选一个好日子,进宫去跪求一个王妃,得皇帝堂兄一句准话。
你说,河间王可以直接看上谁了,就去提亲就好啦。
这厮心里十分明白,他那个比茅坑还要臭的名声,郑国里没有几个大家族会把女儿嫁给他的,特别是他看上的那几个。因此,他的策略是借皇帝堂兄的威名,然后到别人家中花言巧语、坑蒙拐骗、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讨一个王妃。
这个长随迎着主子热切的眼神,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沫。平日说话的算是流畅的他,一紧张就会结巴,“回…回禀王爷,今日陛下,延…延…延后了朝…朝…朝会……”
河间王这话都听习惯了,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如果哪天这长随不结巴,他都该怀疑是不是被人调包了。他的眼中透出一丝深思,这个皇帝堂兄从来都很勤奋的,怎么会延后呢。如果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他也要为河间王府打算了。
“你说,为啥延后了呢?”
“太……”这人憋了个半天,“原”字怎么都憋不出来,就只好跳了过去,“王,病了。”
河间王听得呼吸都屏住了,终于等到长随说出是太原王生病了,皇帝堂兄才延后了大朝会。
“呼——”河间王抚了抚胸口,心中微松。真的是被这结巴吓死了,他还以为皇帝堂兄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呢,然后,就要轮到他的堂侄上台。
哎,说起太原王这个豆丁。他也是羡慕嫉妒恨的,才两个月吧,就有一块封地。而他,却亲手把祖宗传承下来的封地给弄丢了。
河间王晃了晃脑袋,罢了,罢了,不想了。一想就不禁悲从中来啊。
然后,他转念一想,那他岂不是要重新选一个日子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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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泰宫的东侧殿。
这么多人忙活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太原王身上的高热都还没有下去。他的小身子始终都没有发汗的迹象,浑身像柴火一样滚烫的。
黄太医松开小太原王的天池穴,只见那根小胳膊上都已经带上淤青——揉按的时间还是太长了。他的脸上都带着一些疲倦,走到庆和帝的跟前,拱手躬身,“陛下,王爷现在的情况,只能用重药退热了。”
庆和帝走到儿子的床边,凝视着那副红通通的小身子,声音里带着一股冷硬,“此药,有何利,有何弊。”
黄太医面对庆和帝的无形压力,身子躬得更深,“重药一用,王爷身上的高热便会褪去。但是,王爷的身子再也无望调养到正常了,恐怕有损天寿。若是不用……”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语句,“若是不用,恐怕于日后的神智有碍。”这一句话,说得特别轻,似乎害怕惊动到了什么。
黄太医的话说白了,就是如果还不用药的话,太原王可能会被高热烧坏了脑子。
对于太医说的话,姜素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心脏的深处依旧不停抽痛。她低下头看着小儿子紧紧圈着她的小手,他那么弱,但是从来都没有放弃。可是,她却要……
抬起袖子擦干眼泪,她声音异常冷静,“陛下,用药吧。
就算用药以后,他会更加体弱,家中也能供他用药一辈子。也许,有那么一天,他能够得遇神医。只要他的神智健全,他可以识字,可以看书,有自己的思想,就可以活得相当精彩。
但是,如果他没有了神智,注定要浑浑噩噩地一辈子。不知道生之欢,死之悲,分不清世间所有的辛酸苦辣,那样的人生,是人生吗?”
姜素敏说完,心如刀绞。
小阿建,你就当作是母亲自私,替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你的生命注定短暂,母亲希望你能偿到生命里的喜怒哀乐,见识到世间的悲欢离合。假如有缘份,你也可以清醒地经历一次爱情。人生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是在于深度。
日后你若有怨,就怨恨母亲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吧。
庆和帝深深地看着她,这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已经能够肩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了。他的眼中似乎泛起微光,眨了眨眼睛,叹息道,“既然如此,用药吧。”
东侧殿内的宫人,眼圈一下子都红了。原本已经哭累了,沉睡在摇篮里的明熙小公主也再次啜泣起来。
姜素敏紧紧地咬着下唇,克制着面临奔溃的情绪。她手里的动作依旧不停,还是那样有条不紊地擦拭她小身子。
钱嬷嬷的眼中不知觉地流淌着泪水,看见主子没有停下,她拧帕子的手也没有停下。更何况,她的心里是不想停下的。
墙角的沙漏似乎滴得特别快,黄太医亲自熬好了药汁,已经端到了姜素敏的跟前。
姜素敏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眼泪滂沱。她伸手抱起小阿建的身子,软软的、烫烫的。她俯身向下,贴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小阿建,你要坚强啊,以后要坚强啊……”眼泪滴落在孩子红通通的脸颊上,“小阿建,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庆和帝上前扶着姜素敏的肩膀,似乎想要给予她力量。他从黄太医的手中接过那小碗药汁儿,红褐色药汤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姜素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有些颤动地取过药碗中小调羹,小小的一勺。她的眼神变坚定起来,克制着手中的颤动,缓缓地、缓缓地把药汁往小太原王的嘴边送去。
“啪——”纯白色的陶瓷小勺掉落在,霎时间便粉身碎骨了。
姜素敏的瞳孔一下子就放大了,脸色变幻不定,神色悲喜交加。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陛下,你看阿建,他的额间是不是出汗了?”
还没等庆和帝有什么反应,黄太医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抱过小太原王放在大床上,认真地检查。
黄太医宣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太原王开始退热了!
姜素敏如释重负地靠在庆和帝的身上,伸手把他手里端着药汁儿打落在地。然后,她转身抱着庆和帝,嚎啕大哭起来。
庆和帝也太瘦搂着这个备受煎熬的姑娘,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动作娴熟,就像是哄明熙小公主一样。
霎时间,东侧殿内所有人都不禁喜极而泣。
即使庆和帝下过封口令后,不知道为何,有关太原王今天的生病的消息还是满天飞。有人传说,太原王重病时,用力狼虎重药,使得日后的寿数有损。更有些人说,太原王发烧的时间太长了,可能于以后的神智有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