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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昭君本是跌坐在地上的,好不容易被赶进来的娄青蔷搀扶起来一些,现下被她这么使劲儿的一推,两人便被这股力道互相推着往后倒了去。
青蔷并未曾挺清楚她方才说的那句话,只是被她这般推了一把倒在了地上之后眼风里头瞥见了倒在地上的昭君,便又急忙爬了起来要去扶她。
昭君却是一副见了鬼一般的模样,往后退了两步。
青蔷去扶她的一双手登时停在了半空中,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呐呐道:“姑妈,我是青蔷啊,你怎么了?认不得我了吗?”
昭君只觉得自己胸口鼓噪不已,耳蜗里头都在嗡嗡作响。但是她毕竟是娄太后,是陪同着高欢一起在马背之上打下半壁江山的娄太后!若是说后宫之中数十年的生活不好之处是教她的心境被磨的凄凉,那么好处便是教会了她无论是怕到何种境界,都要强装出淡定的英雄本色来的能力。极快的,她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娄青蔷已经死了,她的尸首在午门悬挂了足足三日才取了下来,面前的这个青衫姑娘她不可能是个活人。
如此一想,昭君便释然了,大抵是因为她死了,所以才在这里见到了青蔷的鬼魂。纵使是青蔷埋怨她在关键时刻抛弃了她,害死了她所以回来报仇了又能如何?那丫头活着的时候没能力将她怎么样,死了之后又能做出什么风浪来?
娄青蔷有些不知所以,但瞧着自家姑妈的那副模样,大约是梦魇了。时下正值春寒料峭之际,入夜时分又下了一场鹅毛般的大雪,虽说屋里生了炭火,却也挨不住这逼人的寒气。青蔷顾不得姑妈是多么的抵触她,忙的上前两步搀住她的手要将她扶起来。
这一次,昭君是万分柔顺的被她扶了起来。
昭君被娄青蔷搀扶着坐回到了床沿儿上,捂着心口缓了缓,便觉得手心里一暖,抬头一看,是娄青蔷倒了杯暖茶塞到了她的手里来。昭君望着那杯茶水,默了一默,方才那一顿惊吓之后果真还是有些渴了的。
娄青蔷将茶水塞到了她手中之后并未做任何的顿留,又是提着裙角跑到屋侧去了,过不了半晌就听见她阖窗的声音,似乎还有几声训斥之声。
因隔得有些远了,昭君未曾挺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只是隐约听见了几个字,大抵意思是在责怪底下的宫婢没有关好门窗之类的。
昭君将手中的茶盏递到嘴边,抿了一口里头的茶水,雪顶含翠,是她往日里最是喜爱的茶。方才她刚从睡梦之中醒来,且还是一场冗长乏味的深梦,神智还并不算太过于清醒。而现下经过这么一闹腾,整个人便开始清明起来了。
她倚在床边,缓缓的将一杯茶水饮完,一抬头,便瞧见娄青蔷已经从门外的宫婢手中端了只瓷碗过来,远远的瞧过去,只看见了一碗漆黑的汤水,大老远的便飘过来一阵浓郁的药味。
昭君不由的便想起了许多年的一件旧事来。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旧事,不过是姐妹之间的闺房密语罢了。那个时候的她还未曾嫁于高欢,还只是个寄养在深闺之中的天真小姑娘。府中庶出的姑娘有许多,可那些统统都是说不上话的,每次见了她不是磕头的便是行礼的,好似嫡庶之间的差异大到天上去了似的。唔,自然这个嫡庶的差异确实很大。
但那个时候的娄昭君并不在乎这些。
府里头的姐妹同她不亲热,但是却有个外祖家的小妹妹同她十分亲厚。那时两人还小,那个小妹妹寄住在娄家,似乎是养病的模样,整日整日的要喝一些漆黑的汤药才能续命。因是闺中无密友,昭君便将那位外祖家的妹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般的疼爱。日子久了,两人便一同吃住起来,出入都是一起的,就连一根簪子都要轮流来戴。
昭君有个嫡出的弟弟,皮相生的甚好,唇红齿白的。可昭君瞧在眼里头却始终不是那么回事儿,她瞧着这个弟弟万分的不顺眼,那么个长相活脱脱的就是个女孩子嘛!一个男人要一副好看的皮相来做什么?还不如又一双好看的拳头来的靠谱!
但是她的这个弟弟却有着一副火爆的脾气,大约是因为他是家中的嫡子,便越发的无法无天起来了,堪称是家中的一位小霸主。
而昭君素来仰慕那些风流英雄,又出生在娄家这样的兵将之家,她便素来皆以侠女自居,很是瞧不上这个弟弟。是以,两人为时不多的相处时光里,几乎都在绞尽脑汁想着法子折腾对方,好教对方给自己低头!
只可惜那时候的昭君是个姑娘,还是个面皮挺薄儿的小姑娘,做起混账事来比不过那个弟弟豁的出去,以至于两军交锋,她屡次败于阵下。
这种一边倒戈的场面终于在那位外祖家的小妹妹的加入之后得到了改善。
昭君至今犹记得,那大约也是个隆冬时分,外头还下着雪,院子里的红梅开的一簇又一簇堆满了枝头,看着很是喜人。她同那个小妹妹一起抱着个暖炉蹲在后院里头商量着该如何让那个弟弟败下阵去,因为前些日子她们两人一时不察失了手,已经教那个混世小魔王得意了好几个月了。
昭君思忖半晌,一拍手同那个妹妹道:“我决定这次来点大的。”
那个小妹妹嘴里呼出白花花的气来,平日里就苍白异常的脸在雪地里被冻得更加的白皙起来。她巴巴的眨了眨眼睛,讶然道:“姐…姐姐,你想怎么做?”
昭君咧嘴一笑,一副凛然非常的模样同她道:“我房里存了八两润肠散,若是让他吃下去,必定能让他在茅房里蹲上好几日。”
说完,她还甚是得意的笑了一笑,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是满意。
那小妹妹眼里闪过几丝崇拜,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便直直的望着昭君,感叹道:“还是姐姐主意好。”顿了顿,似乎又忽的想到了些什么,问道:“可,可是要怎么才能让他吃下去呢?”
“哎呀!”昭君惊叫一声,顿时又犯了难。自从她在给弟弟送去的桂花糕之中添了一条小青虫之后,弟弟便再也不吃她送过去的东西了。难不成要在他的饭菜里头动手脚?可大家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下在饭菜之中的药大家伙都要吃下去的,总不能一家人一起蹲茅房去吧?
思来想去,都未曾想到什么样子的好法子能将这八两润肠散让他给吃下去。
最后倒是那个小妹妹给她出了个主意。她说:“昭哥哥他最近有些伤寒了,都在喝药,咱们可以在他的药里头放点润肠散。反正那个汤药黑漆漆的,他也瞧不太出来。”
昭君双手一合,道:“好主意!”
那时府中的大夫开的药大多都十分复杂,熬出来的汤药一次黑过一次,一次难喝过一次。昭君觉得这些大夫大约是觉得若不能将这个药方开的令人难以入口,便无法体现出他们高超的医术。所谓良药苦口,大抵便是从这些甚愁人的大夫开始说起的罢。
不过最后她那弟弟并未曾喝下那碗汤药,这让昭君惋惜了好几日。后来她出嫁高欢的那一日,弟弟来送她,她忍不住的问了一句:“我把药下的那般神不知鬼不觉,你是如何知道里头有药的?”
娄昭已然长成了一个翩翩公子,眉目好看,他听了她的话只是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你下的药太多了,一碗伤寒药足足给你折腾成了伤寒羹。”
昭君:“……”
陈年的旧事一回忆起来便是个没完没了,昭君理智的将回忆掐断在此处,若再往下思去,怕是就要想起娄昭被关入大牢那日的模样了。
昭君揉了揉额头,再抬头之时,娄青蔷已经端着那碗汤药到了她的身旁来。昭君想,那碗汤药之中不知又藏了什么东西,就如同那一日那个妹妹说的那般,古往今来最容易下毒的东西便是汤药了,它颜色那般漆黑,气味又是那般浓郁,等闲之人绝对尝不出来里头的毒物。
娄青蔷将托盘放到一旁的矮桌之上,端起那晚汤药来吹了吹,又用手摸了摸碗壁,拭了拭温度,才递到昭君面前来:“姑妈且喝点安神汤吧。”
昭君默默的望着那黑漆漆的汤药。
娄青蔷继续温言道:“姑妈别怕,喝点安神汤再睡,就不怕梦魇了。”顿了一顿,面色又沉了些许下去,续道:“姑妈请放心,皇上那边青蔷一直在看着,太医的药量下的很准,皇上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皇上?
昭君蹙了蹙眉,她的演儿已经死了,为了救萧唤云那个贱人被流箭射死了!如今哪儿来的皇帝?难不成是高湛?
不!
这一切不会那么快!
昭君整个人僵了一僵,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来,只觉得眼前的东西晃了晃,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倒了过去。娄青蔷连忙将她扶住,急道:“姑妈,姑妈你怎么了?”
昭君一双手颤了起来,颤了半天才搭上了娄青蔷的肩膀,她用力的抓着她的肩膀,似乎要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娄青蔷疼的直吸气,但是也不敢轻易的挣扎开。
良久,才听见昭君颤抖的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里响了起来:“今儿…….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