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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进来的晚膳,原封不动给送了出去,虽然只是一颗冷掉的馒头,一碗稀如水的米汤,几片酱菜,唐寅颗粒未进,忧怀国殇,食不下咽再正常不过。
从古到今,举凡圣贤都有奉献牺牲的事迹流传后世。
割肉喂鹰、钉在十字架上为人类洗净罪恶,没有忧民所忧、苦民所苦的情怀,怎么普渡众生,给予在苦海沉浮的凡夫俗子救赎。
道家素来有辟谷以除邪欲,清污秽,以养灵气,方能离凡尘成仙之说。
佛家讲究茹素,不沾晕食,通过斋戒修练,以求来世往生极乐世界。
辟谷、禁止肉食,皆是希望人们节制过剩的欲望,寡欲从而清心,进而摆脱这身臭皮囊。
让唐寅来说,修行在修心,外在胖瘦并不重要,但吃得脑满肠肥,很难说服信众自己潜心追求形而上的境界,连口腹之欲都无法克制,遑论是权力、美色。
前世的唐寅极为清瘦,眼神清明有如一盏智慧之灯,饮食上重质不重量,时不时为礼神而禁食,养就了一身嶙峋却不病弱,紧实生辉的肉体。
只需要有水,十天半个月不进食,对他根本没有影响。
所以当狗鼻子偷偷递过来肉干时,唐寅想不想地婉拒,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狠不下心对待自己的人,多半干不了大事。
在抵达杭州之前,唐寅不会再进食了,将会以忧虑过度,形销骨立的模样示人。
在这高度道德化,儒家赋予读书人过重的使命,几近苛刻的年代,一个行差踏错,都会让唐寅无法文人圈里立足。
仁者,舍生取义,唐寅在码头弃诸多向他求援的人而去,而这些匠人又是少府所托付,不论背后原因为何?必然会有人给他安一个不仁不义的罪名,譬如洪廷甫。
一旦事情泛道德化后,辩解便失去意义。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过是安慰人的话语,人言可畏才是真实。
唐寅走上儒商路线,便得受儒家约束,离不开道德仁义。
道德事,道德了,痛心疾首的忏悔与自责,让人觉得他不失仁心,比什么都好用。
自困舱中,偶尔露面就是一脸憔悴样,令人心生不舍,同船的人纷纷开口慰问,主动替他开解,为浊世中的这股清流而感叹。
唐寅回以温润的笑容,眉头稍缓,等四下无人时,又紧紧锁住,称职扮演君子角色。
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扪心自问,唐寅做不到对残杀的漠视,他也有怨,不惜毁坏全盘计划,揭穿郭京,结果换汤不换药,愚蠢如恕宗,竟还是变相迎金兵入城,亲手葬送江山,害了自己和无数百姓的性命。
恕宗死不足惜,可怜的是盲目崇拜相信朝廷的市井小民。
孟子说得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无奈统治者为了需求,颠倒顺序,灌注百姓君权无上的观念,熟读百家经典的士大夫是帮凶,当知识分子狼狈为奸时,上下交相贼,国岂有不乱之理。
偏偏这些人在南翎建立后,依旧位居高官,荣宠不变。
但知道又能如何,独木难撑大厦,在大时代中,唐寅的力量还是太薄弱了,他所能做的,仍是独善其身,兼善天下,太难、太遥远,更是吃力不讨好。
夜色昏沉,众人入睡时,唐寅一个人到船头透气。
一名女子身着玄裳缟衣,朱红珊瑚发簪插在鸦色的发髻上,宛如一只丹顶鹤,昂着白皙曲线分明的颈子,眺望半遮半掩的月亮,清冷月光打在她侧脸上,朦胧地彷佛隔着一层轻纱,越显得人柔美不可方物。
有人捷足先登,趁没惊扰到对方,唐寅止步,准备默默退去。
「请留步。」
女子正过脸,目视唐寅说道,两人离得尚远,看不清楚面目,但仍能辨认出一张极为姣好的容颜。
这艘船主要搭载军匠及其家眷,妇人衣着多朴素,女子虽刻意压低穿着,可质料皆是昂贵的锦锻,珊瑚簪子成色上等,雕工精美,价值比起赤金、各色宝石镶嵌的步摇,只高不低,用得起这等华贵的饰品,又善于搭配,在船上仅有两人,江敏儿与李师师。
唐寅很确定眼前的女子并非江敏儿,那么她便是当今排名第一的名妓,慎宗捧在手掌心上的李师师。
「我正要走,唐公子请自便。」
不像一般女子以奴家、妾身自称,李师师如同农家妇与唐寅对谈,而不是傍上慎宗这棵大树,便似凤凰自居。
「无妨,是伯虎唐突,扰了师师姑娘的清静。」
他的身份,想必江敏儿早已向李师师表明,既然李师师不摆架子,唐寅便做回自来熟,不拘礼与之攀谈。
正要掉头,李师师说道:「打太上皇以来,朝政积习难改,太上皇与皇上亲小人,远贤臣,朝臣互相攻讦,结党内斗,大翎倾颓本在预料之中,为了他们心伤不值得。」
这番话任谁说出,都不会让唐寅奇怪,唯独李师师不是。
她是慎宗的心头好,得皇家庇荫才能过上尊荣生活,她之所以能搭上这艘船远离兵祸,也是慎宗的缘故,就这么倒打一耙,不免给人凉薄无情之感。
看出唐寅的疑惑,李师师又道:「就事论事罢了,太上皇才学举世无双,待我情深意重,可他更适合当一个如你一般的才子,而非左右千万臣民命运的帝王,吴家子只看得见自己的爱憎,装不进其他,给他当了千古风流一帝又如何,满载百姓辛酸泪的词文,纵然是金雕玉砌,斐然生香,骨子里却是臭不可闻,丑陋不堪。」
后世对慎宗的评价,由李师师说出,格外地贴切深刻。
唐寅想,恐怕朝廷认同李师师的人还不少,李纲接二连三挥弃慎宗、恕宗,八成也是看透吴家人的劣根性,碍于君臣大义,只能设法扶植一个听话的皇帝,企图重振国威。
「苛政猛于虎,昏政毒胜蝎,若不是来犯者是金人,大翎亡了便亡了,只要能让百姓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皇帝姓不姓吴又有何妨。」
苦笑一声,接着道:「有时我真希望太上皇看上的是别人,人前风光,背后被人咒骂的日子实在不好受。」
为慎宗背负骂名的她,对吴氏皇朝厌恶透顶。
原本想安慰唐寅,却变成她在大吐苦水,李师师满脸歉意地对唐寅一福,就要离开:「当作我说的是疯言疯语,总之,你没做错,追本溯源,错的是舍了张、姚两位大人,自误误人的皇上。」
「师师姑姑敢言人所不敢言,伯虎由衷佩服,天地纲常自有其理,一国国祚系于天命,天不弃我大翎,伯虎便不弃君父。」
忠君爱国才是大翎士子的职责,唐寅称职融入角色里,他不是得万千宠爱的李师师,一个失言就能让他万劫不复,却对李师师另眼相看。
袁绒蓉书香门第首重礼教,对大翎有强烈的认同与赤诚,小金灵人在天高皇帝远的蜀地,压根不在乎谁当皇帝,而江敏儿着眼在于利益,康王能带给她好处,她便希望康王能登基。
李师师是唐寅到大翎以来,认识的第一个有着革命思想的女子,特别她还是既得利益者,只看是非,不问厉害关系,不被封建思想约制,是个有自我想法的独立女性,不由得让人多看一眼。
起了细看她的念头,唐寅上前一步:「师师姑姑的想法倒是与伯虎一位挚友不谋而合,两位若是碰面,应该会相谈甚欢。」
三步之遥足以让唐寅看清人,李师师身形单薄,纤细,站在那好似花骨朵般,无风自生香,娇容清雅,一如梅上雪,能迷得慎宗及周邦彦一干文人神魂颠倒,李师师的貌美自不在话下。
论五官的精致,袁绒蓉当属第一,身段丰神绰约,叫人恨不得将人吞下肚的,无人能出小金灵之右。
李师师独特之处,在于那双迷蒙又慵懒的双眸,与生俱来的优雅,柔福帝姬与她相比,纵然是皇家女也没有她的高贵气度,孰难想象这不过是一名青楼女子。
她就一像一朵不该摘取却想摘取的花,不该亵渎却想亵渎的圣洁,轻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欲望,并非绝美,不是夺天地造化的杰作,却是惊鸿艳影的神来一笔。
气质型,穿着衣服比脱光好看的美人,对唐寅诱惑力不高,从许久之前,他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类的字眼便颇为排斥,或许是被人当作神明久了,对仙女般的女子兴趣不高,高处不胜寒,有人味,好亲近的,才是他认为的良伴,因此更想念起爱憎分明的小金灵,不知她回乡后过得如何?
李师师回以微笑,等着聆听。
「不知师师姑姑可曾听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肠落一地,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第二句可是出自战国策,唐雎不辱使命?」
第一句是后人添加,不怪李师师不曾听闻。
「博学多闻不愧是名闻宇内的才女。」
随口赞了一句,才说:「我那好友把话改了说。」
清咳一声后道:「匹夫犯傻,血溅五步,流血可能是匹夫,也有可能是他人,但天子犯傻,伏尸百万,瀑尸荒野的一定不会是天子。」
李师师侧过头思量,易怒者不智,不就是犯傻,唐寅这位友人以此暗讽当今皇上,颇具巧思。
「我那挚友出了名的癫狂无序,就没有他不敢说的话,他居然说,神若欺我,弃神可矣,佛若误我,弃佛可矣,神佛皆可弃,为何君不仁,天下人不可弃之?」
李师师眼睛放光,饶富趣味地看向唐寅:「令友果真敢言,连天地神佛都能说弃就弃,小女子自叹弗如。」
「可叹大儒总将君上比做人父,父能不慈,子却不能不孝,害得百姓遭罪连连。要知道皇上一心媚金,宁愿残害忠良也要摇尾乞和,百姓又何必舍命登城与金兵厮杀?十几万条人命换来的胜仗,就这么被皇上给卖了。」
转身往船头走去,侧过身子,邀请唐寅向前。
唐寅走近,隔着半人宽的距离,与李师师并肩。
月亮被乌云遮住,河面一片漆黑,仅剩船只上的灯火足供照明,船破水前行,哗哗地水浪声,伴着不时传来的夜鹰叫声,划破天地间的静谧。
「若是天下人都像令友那般,皇上便不敢罔顾民心任性妄为。」
「会有那么一天。」
几百年后,一句人民观感不佳,上位者便得重新掂量,收回成命也是时有所见,握着权力想干就干没那么容易。
「但愿如此。」
民主对李师师而言,太过遥不可及。
冷不防地,猫一般的美瞳盯住唐寅双眼不放。
「令友就是你吧?」
质问唐寅。
「给伯虎天大的胆子,伯虎也不敢谤毁君父。」
唐寅不会承认,不能承认。
「胆小之人,怎么敢派人去劫刑部大牢,收留朝廷钦犯?」
带着笑意追问:「你可知道,太上皇在龙德宫接见过妖人郭京,皇上会重用郭京,有大半原因是太上皇在背后支持,傅临政、刘无忌、黑东子三人在太上皇脑子里挂上号,听到黑东子举发郭京,太上皇差点气得晕过去,点名要将一干人等全部问斩,我虽没见过这些人,但那位重伤被送上船,自称小黑子的人,应该便是黑东子,受雇于你才称呼你东家,说他听你之命行事,想是不为过,放着涛天的富贵不要,宁可被杀头也要坏了郭京的大计,该说你的这位伙计胸怀正气,眼中只有大义没有私欲,还是该说他忠心为主?」
眨了眨花鹿般的浓密睫毛,李师师抬起颈子,朝深不见底,飘着寒气的河水看了一眼,再看向比她小好几岁,高过他半个头的唐寅,说道:「趁举目无人,你可以推我下水了。
见唐寅毫无动作又催请:「此女不可留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