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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觉好笑又可怜他,面上却并不为所动,只不去答他话,但道了句:“专心点儿。”
她性情温柔中带着寡淡,说出话来容钰也不敢十分违逆,对手指头应了声哦,压着性子跟她写了一会儿字,逢她提笔示范的时候又去拽她,哭丧着脸道:“阿玛说,二十张,少写一个字儿就打一下板子,一个写不好就打两下,我就要被打死了,你真的见死不救?”
还有这一桩,他也是……明微笔下略顿,但看容钰,甚好奇似的问:“你是为什么被罚的?”
小孩子都是有些自尊心的,尤其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容钰扣手指扣了半天,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又垂下去,才支支吾吾的道:“就五月五那天,我偷偷跟三叔叔跑回来了,没跟阿玛说……”
明微长长哦了一声,轻轻点头,而后就没了动静。
容钰指望着她是在思考对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儿事儿,才拿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小声唤她:“喂——”
“喏,你再写一个看看。”明微也不答言,只略一回眸,把笔舔好了墨的狼毫笔给他。
容钰没接,揪着两只手拧眉看她,小小一张脸都快挤成了包子。
她便一笑一挑眉,混作不知的问:“做什么?”
容钰叹气,一掀眼皮看她,“我老底儿都接给你了,你就……没什么表示么?”
“这样啊。”明微恍然明白过来似的,曲指在案上轻扣。
容钰等着她的诚意,却不料等半晌只等来她状似很为难的一句话:“我觉得,你受罚是很应该的。”
“你——”容钰噎了半口气,明微却没自觉,犹然带笑的看着他,道:“去吧,好好写,不要再动歪脑筋。”
容钰自觉受了戏弄,但道一句“你太过分了!”,气鼓鼓走了。
珠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明微笑笑,浑不在意的敛眼朝外面看风景。
到午膳时有人来唤,适才慢腾腾起了身。
他似是奇怪容钰已经走了,净手的时候便随口问了句。
“将将走的。”她一面揩手一面回他,既没可以表露,也没遮掩。
他没多说什么,直至到达苏州驿馆的第二天,容钰一大早过来道谢,她适才知他默默就把事情做下了。
其间意图,难去思量。她只知她自己是不愿意把什么心思使到孩子身上的,可小小孩童,也没办法真正在他面前论个是非黑白出来,因只一笑,一面垂眸剪花枝一面道:“我没帮你求情,是你阿玛自己觉得罚重了,我仍然觉得该罚。”
火红的虞美人,不知怎的,从她手里剪下来的就格外好看。
“说谎!”容钰拿手碰了碰,鼓着嘴巴乜了她一眼,“满福儿跟我说,你就是捉弄我,故意惹我生气看我笑话,你欺负小孩子!”
这样的说辞,她心里头嗤笑,眼神儿古怪的一瞧他,抱了剪好的花就走了。
“喂!”容钰觉得不对劲儿,下意识的在后面叫她,想一想却没回过味来,只揪住了另一桩:“你这就走了?”
明微挑眉:“还有事?”
“还有我啊……”容钰指了指自个儿,颇为无奈似的,“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明微敛眼轻笑,顺着他问:“那你进来坐坐么?”
“来!”容钰一咧嘴,笑得花儿似的,才要跟她进去,就见一个小太监哈腰进了门。
陆满福带的徒弟孙平,他是认得准他,日常阿玛有什么事儿传他,或是随驾或是考教功课,总是他跑腿。
因这会儿看到他,笑盈盈的小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阿哥别急,奴才这回不是找您来的。”孙平一面说一面笑着近前,打千儿问安,而后方朝明微回话:“万岁爷说他那里快忙完了,请小主先收拾着,这就出门了。”
“呼——”容钰大大松了一口气,又大大的惊叹,“阿玛要带你出去玩儿?”他扁了扁嘴巴,甚想没骨气的扒着她撒个娇叫她带他一起,可想想陆满福交待的话,只得勉强按捺住了,扒拉出一个荷包塞到了她手里,眉眼弯弯的笑:“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带回来点儿,成不?”
明微一愣,反应过来就随手掂了掂荷包,一本正经的朝他皱眉道:“你给的银子太少了。”
“明微美人……”容钰拽她的袖子,“我下个月的月银都给你……”
究竟惹得她发笑,随即轻轻摇头,抬眸看向了远处。
皇帝时辰一向掐得准,来时她将将换好衣裳,朝云正帮她整理配饰。
她喜穿襦裙,箱奁里衣裳备了二十多套,向来只捡那几套襦裙穿。今日却反常了些,穿了一件红地直领大襟连云纹暗花缎短衫,下面则搭一条缠枝牡丹织金妆花缎的马面裙。
漂亮是十分漂亮的,可浓墨重彩的却像是换了个人。相较之下,往常的她更多几分出尘脱俗,那美好是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只在蓦然回首之间,惊为天人。今日就像仙子入了凡尘,沾染了人间烟火,扎眼的令人挪不开目光。他进门一晃才把人认准,摇头一笑走过来,自然而然的就接了朝云的手帮她系玉佩,一打量她仍旧觉得太惹眼,顿一顿道:“这衣裳不合穿到外面去,去换件?”
不合穿?她也不想穿,还不是他……明微手压衣领,但觉有口难言。可恨她没留意过,方才容钰走时不知怎么瞧见了,指着问她是不是被虫子咬了,她没在意,回来照镜子照了有一会儿才纳过闷儿来,竟是他……就那么明晃晃带了一早上,她心里恼恨,只把嘴吧一抿,滋味难言的扫他。
“怎么了?”他不甚理解她眼神的含义,目光几经逡巡,终于注意到了她遮得异常严实的脖子,适才有了点儿领悟。
昨儿似乎……越性了些。他面上略带了点儿尴尬的讪讪,摆手叫朝云下去,回眸就把人扯到了怀里,放低了声音道:“我瞧瞧……”
说着就伸手上来,她自然是不肯的,一推他躲开了。
不知怎么又嬉闹起来,好一会子才消停,一时钗垂发乱,他倒起了兴致,压在镜子前头亲自给她篦头发,
一面篦一面道:“怎么头发也生得这么好?”说着自个儿就先笑了,俯身拢住她道:“你说我因何就觉得你哪里都好?”
他是时不时就说这样的话,明微业已习惯,只弯弯嘴角打了句禅语回他:“三界虚妄,唯是一心,不是我好,是陛下心好,是以看什么都好。”
“在你眼里,我就只有心好?”他有意曲解,一下拥住了她,“说说,还有哪里好?”
他缠着她说,她偏偏不肯吐口,终是他妥协,在她唇上啄一下又咬了一下才作罢。
好一会子才得出门。
五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将下过一夜雨,薄云漫天遮住了日头,和风淡淡,正适合四处走走。
常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山塘。
七里山塘到虎丘,恰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粉墙黛瓦,枕河画境,店肆林立,而酒楼茶肆,书斋画馆,至于戏台花楼里,却有那么些人不单单是为了享乐而来。
皇帝出来一趟并不易,尤其是到山塘这样繁华街市。
他这一路顾及,单单是为李明微,才行了一回这样出格的事儿。
街面上看起来仍然一切如常,四处却已都布满了乔庄改办的御前侍卫。
“禀大人,都安排妥当了。”属下近前悄悄回禀,蒙立看看前头在捏面人儿的小摊前驻足的两人,只轻轻点了下头,提步跟了上去。
往前一些就见陆满福就迎了上来,他略一顿,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没事儿。”陆满福笑呵呵的,一面转身与他同行一面往前头一瞥,“我这跟着碍事儿,来跟蒙大人做个伴儿……”
那前头的主子爷一直把人牵在手里,事事爱亲力亲为,说风土,讲人情,寻道问路,讨价还价,俱都带着李小主一起,不用别个儿操心。
这会子为着两文钱跟人家较劲儿,陆满福听不下去,挡脸跑后面来了。
打眼瞧瞧,那位主子爷往旁站了些,想是已讲好了价钱,李小主开荷包递过去几个铜板,正同那老头说话。
不多时就见那老头手指翻飞,送了一对小人儿过来。
一个藏青袍执竹扇,一个红衣裳带幕篱,恰恰是那二位。
一人一个拿了一面比着一面走,两个不倒翁似的小人儿,一般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子,甚是讨人喜欢。
他拢着她低笑,但道:“来日养两个孩子,也生得这样这样喜人才好。”
话像是随口说的,眼神儿却留意着她的反应。
倒不像他预料中的一般,听这一句,最多的反应竟也只是指尖轻轻蜷了下,继而便羞恼似的拿手肘一搡他。
他倒不信她是愿意的,可瞧这般模样,却也不必打算能看出什么来了,因只牵了她的手,扫了眼前面热闹的街市,“去前头看看。”
剪纸、木版画、泥塑、核雕……各样土仪小食,一路走下来,两人手里就多了许多小玩意儿。
到尽头将将就是松鹤楼,百来年的老字号,逛够了也走累了,正好去尝一尝正宗的苏帮菜,歇歇脚。
陆满福极有眼色的上来接东西,一样样的收好交给人拿着,一面小心道:“先才已叫备下膳了,都是姑苏的特色菜式,爷和娘子过去,应正好用……”
他搓手陪着笑,吃上头的事儿,事关重大,不查验干净了不敢让用,先已说了只在松鹤楼用膳,这会子却连点膳也越俎代庖了,蒙立小子自作主张,却叫他来顶包。
觑眼自家主子爷,好在他老人家同李小主说下晌去何处说得高兴,没在上头计较,只叫他来说说还有什么好去处。
有什么好去处,主子爷要游山塘,这个自然是要下一番功夫的,陆满福一咧嘴,就滔滔不绝讲开了。
一路走一路说,山塘七狸,虎丘十景,陆满福说得口干舌燥,皇帝却似乎只对那顺口提了两句昆的山戏楼和斟酌桥边的弹词有兴趣,恰逢十,昆山戏楼有苏地名角儿卢玉生登台献唱,而斟酌桥下寻一艘画舫,临水听段弹词,也是乐事一件。
他自个儿择不出来,就去问明微的意思。
两处都是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地方,又不能像山塘街似的能明目张胆的安排人,随从护卫又是一大难事,陆满福往后头蒙立的方向一瞅,忙得朝这位救星使眼色,能不去,就不去。
明微是看懂了,来前他特地悄悄来说过这回事,总是他一人身系了天下的命数,该小心,那便小心吧。她敛眼一笑,一面提裙进门,一面道:“怪闹得慌,您就不能寻个清净的……去处?”
一开口才察觉到一路走来已对他不甚客气,她心里头一顿,适才说完了一整句话。
“可是因你孤清我才寻得热闹处……”皇帝握着她的手,温柔之中又带着几分揶揄,“倘由得你清净,我只怕你不几日就要飞升成仙了,得去个热闹处,多沾点人间烟火。”
“您真是……”明微被他说得发笑,想一想却无言以对,犹是他自己接了话,道:“我这是会说话,你当好好学着。”
一面对着她是温文尔雅,一面眼锋扫过来,陆满福却觉得带了冰渣子,往后缩缩脖子,自个儿就先改了口,嘿嘿笑着道:“爷是去听词儿还是听曲儿?小的就去安排……”
酒楼的牌匾高悬,门口处人来人往,肩头撘着白毛巾的小二热情的上前招呼,陆满福上前一步应对,只叫他前面引路,去天字一号房。
皇帝携人进门,一面打望她:“你说去哪儿?”
明微道:“去戏楼吧。”乘船游水,相较之下,戏台倒还少些折腾,走这半天,她也是真的怠于动弹了。
他道好,便吩咐陆满福,正说话间,便听一个声音插进来:“小爷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前两日薛家二房得了个重孙,昆山戏楼已给他们家包下摆宴去了,小娘子这戏怕是听不成了。”
紫纱袍子执玉扇的少年打明微身边经过,似是偶然听及一般,一顿脚,闲闲回头,带几分轻挑的说下了这番话。
听来叫人生恼,可瞧过去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想是家里不立规矩,张狂惯了的,明微扫了一眼即没多计较,回眸却见他略略冷了脸色,跟着陆满福就绷了嘴角,面色凝重了几分。
不至于因一句闲话就惹出事来。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低眸一眼,即略带了几分笑,安抚似的压了压她的手,打眼往陆满福面上一扫,便携了她道:“走吧。”
陆满福躬身,待他们走过去,适才望了眼那犹然抱袖站在原地的小公子,朝他一点头,面上带笑,话里却不十分客气:“劳驾,咱们家主子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
那小公子轻嗤,收扇在掌心一敲,不以为意的出了门。
蒙立随后上楼,自拐角雕花窗处向外望了一眼,正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在底下嬉闹,那紫袍少年赫然就在其中,白生生的一张脸,生得女孩儿似的俏丽。彼时小厮牵了马来,他正一面上马一面同人说话,匪夷所思般道:“小爷用了恁多年的天字一号房,竟还有拱手让人的一日。”
底下便有人起哄:“敢同咱们薛小爷抢地方,哥哥们走着,咱们去打得他满地找牙,从此不敢再来松鹤楼!”
“去你妈的!”那小公子一面笑着,一面破口大骂,“小爷别号是散财童子,可不是土匪强盗。既比我有钱拿下了天字房,成,小爷让着他……”
说着扬鞭往马背上一抽,吆喝一声走了,一群人便嘻嘻闹闹呼呼啦啦的走远了。
“薛家小子?”陆满福往旁一站,但往下头扫了眼。
蒙立点头,但道:“去问问下晌往哪里去吧。”
陆满福应着,心中却已能猜着答案,果不其然问话时皇帝微微一顿,只道了句:“去昆山戏楼。”
说罢回头,犹然闲闲淡淡的往明微碗里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