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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东临湖,有亭名流觞,引山涧清泉做了曲水流觞之处。今春的海棠诗社,便设于此处。
海棠诗社惯例,取头一届魁首为社长,主持诗社,另两位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则分别取榜眼探花。
去岁魁首,今春社长,乃京师年少成名的神童吴臣毅,不过弱冠之年,眉目朗朗,神采飞扬,犹带些少年得志的张狂之气。而两位副社长更小一些,年不过十六七,一个少年,青衫碧袍,温文儒雅,另一个是姑娘,鹅黄衫,浅黄帷帽,清新明快。只取雅号南山公子,掬星客,听其叙谈,乃是一对兄妹。
其入社者众,约有二十五六,年长者不到而立,年少者不及弱冠,仍以年轻人居多。
海棠诗会近年虽盛,实际却已走了下坡路,因缺了徐杭青之辈有号召力的主办,渐渐的便成为了年轻人之间的竞技之所。有成名者来百望祠,便只拜百望,不入诗社了。
是以而今魁首,早已不如当年十分之一二。可以十六七岁的年纪夺得前三甲,也已属不易。
李明微不由多看了那座上年轻兄妹两眼,即听后头人轻轻感慨了一句:“英雄出少年。”
说话间吴臣毅同二人就迎了上来,落落笑道:“在下吴臣毅,腆为社长,这二位是我社副社长南山公子,掬星客,恭喜二位入社,敢问雅号?”
他一拱手,但答:“九方斋,杨寄。”瞥眼李明微,又道:“这是舍妹。”
“杨公子。” 吴臣毅拱拱手,又看他身后姑娘,才要说话就听小厮提醒,“姑娘是杨公子义妹,姓李。”
“哦——”吴臣毅语气一波三折,干笑两声,叫了声“李姑娘”。一时请二人落座,却先满了两大杯酒叫人送过去,笑吟吟道:“我社规矩,二位入席,需得先赋诗一首,否则请满饮此杯。”
说着抬了抬手。
皇帝捏杯轻笑,但问:“多久?”
吴臣毅道:“一盏茶,限题限韵。”
比七步成诗简单些,限题限韵,却也算为难人了。
他仍是回眸看她,“能行?”
李明微一抬眼,但道:“请听题。”
那鹅黄衫的姑娘便起了身,轻一点头,道:“春雷,限‘台’、‘杯’字韵。”
题目猎奇,限韵也刁钻,若是好时候,她倒愿意一试,时下,酒和诗,她摇头一笑,去端酒杯。
看到这里,也便清楚,那位公子约莫只是陪同她来的。
吴臣毅看了看他们,略带惊讶,“姑娘不需想想?”
她道:“佳句难成,苦得杂诗,平白污人耳朵而已,不必再耗时间了。”
吴臣毅顿了下,却朗声大笑:“若得诗,必要好诗,姑娘好气魄!”
李明微一笑,举杯欲饮,却听他叫慢,目中一片神采奕奕:“此酒性烈,引之伤身。吴某不才,慕姑娘风骨,望得姑娘为友。愿代姑娘试题一首,请姑娘垂青。”
海棠诗会打的以诗会友的旗号,在座又都是从来自诩心怀坦荡的读书人,因他此言,倒不觉唐突,不过他先解了她必得好诗之意,此刻又提代为赋诗,便有些张狂了。
而他才名在外,一语毕,底下就有人捧喝:“幸甚幸甚,吴兄作诗,我等可大饱眼福了!”
李明微也未托辞,大大方方起身道谢。
吴臣毅颔首,自带两分狂意,眼望远山,略一思索,便吟道:“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
目光一转,落在了湖边垂柳之上,缓步夺至池边,又曼声念:“拂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
“好一个‘点素早惊梅’!”底下一片叫好之声,“妙极!妙极!”
他又行几步,跟着步步念道:“树蔼悬书阁,烟含作赋台。河鱼未上冻,江蛰已闻雷。美人宵梦著,金屏曙不开。无缘一启齿,空酌万年杯。”1
随着他一句句诗念出来,一时群情激扬,赞颂之声,不绝于耳。他望过来遥遥一笑,李明微点头致意,搁下了酒杯。
却听身旁一声轻笑,她微一侧目,便听他道:“诗是好诗,可惜其人空伪。”
此言倒解释了吴臣毅日后的境遇。
吴臣毅生于书香世家,其祖父供职于翰林院,父亲亦翰林院编修。他自己更是少有才名,十二中秀才,十四中举人,因祖母病故守孝三年,十九科考,一举中第,不过未至三元,其后更是不得重用,时人引为憾事,他自己也才真正有了“空酌万年杯”之实。
而今他一番风顺,却辗转说愁,只是仿效先人罢了。文章做得好,偏巧皇帝不喜其空泛,李明微垂了下眼,淡道:“少年人心性,大抵都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待经些事故,也便成熟了。”
她不自觉为他开脱了一些,皇帝淡笑未语,只去看场中其他人,正听他们说道“吴公子之才,必定金榜题名,位列三元”,又牵扯到某人必中、某人心怀大志言言。
皇帝权且一笑,低声道:“此处十之七八是参与了今春科举之人,你且细心瞧着。”
她未以有异,只恍然明了春闱放榜在即,他是来亲眼瞧瞧他的门生,竟点点头,留心瞧了。
区区二十几人,就集千姿百态,言谈热切的,寡言少语的,乐好交游的,清高孤僻的,以至阿谀奉承、嗤之以鼻的,应有尽有。
如此看来,当中不卑不亢的几人也就格外惹眼,气度超然。
她揣测皇帝心性,约莫这样的人日后才大有可为。
一首诗热议完,时候也就差不多了,诗社的重头戏也便抛了出来——诛人联句成诗,一较高下。
除入门所得词赋到入社所得诗词尔然的一两篇惊艳之作,此处是全社的精华所在,一诗流出,常有洛阳纸贵之势。
李明微仅得一句,她倒不忍相负,联得一句“虚空度鸿雁,落叶舞风轻”2,清新婉丽,意趣别致。
众人连连赞叹。
她一笑,此后便不再开口,至最后吴臣毅提笔结诗,又得佳句,自少不得一番追捧。
皇帝一哂,寥寥道一句“走吧”,她便会意,随他悄然离场。
吴臣毅写完,却已不见二人身影。不由憾然,一味与这些俗人应付,却还未及与那姑娘说上两句话。
可眼下少不得他,也只得耐了性子等评完高下。
待一切事毕,于前头看到九方斋所呈文章,更是震惊于其才情,深深抱憾。
却说二人离开时,园中已经清净,外面却挤满了熙熙攘攘等联句诗的人。门房上支会了一声,两人从角门出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离了百望祠。
林子里潇潇风吟,吹得衣袂翻飞。
她的帷帽被吹开,抬手遮掩,袖子滑倒肘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看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蓦然就想起了长春宫那株遗世的白海棠,亭亭玉立,绝世出尘。
他垂眼,压下眸中异色,淡淡望着她,道:“昨日见三公主,她已在念叨你,拾掇拾掇,尽快回宫吧。”
她应是,心头却一片怅然,约莫襄郡王说得对,指婚以后,她或许也不出不得宫。
如何是好?
不可知,不可知。
回到别院时已经入夜,她略嫌疲惫,罢了晚饭,卧床歇了半晌,正睡意朦胧间闻到了一股药味。
丫鬟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她才想起吩咐人煎药,略略欠起身来,令把药放下,默然瞧了半晌,忽一抬手尽数倾在了痰盂里。
生死由命。
只吐了一日罢了,它已经那样乖,她从蒙立手中抢回了它,不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她在别院又养了两日,等怡宁自易县归来一同入宫,回宫当日不巧,恰遇上皇后申斥妃嫔,令诸妃在中宫聆了两个时辰女戒,又责令内庭女官每早午膳前于各宫正殿宣读,诸妃、嫔、贵人等至宫人务必聆训,不得有缺。
合宫都处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来时正逢午间聆训,敏妃遣了长春宫主管太监王喜来接他们从后门入宫,王喜只是讳莫如深的转述了两句敏妃的话:“皇后娘娘整饬后宫,宫里这两日纷乱,娘娘叫奴才告诉姑娘一声儿,日常不必在往前头请安,姑娘只安心教授三公主就是。”
她未以为意,直至第二日开堂授课,三公主姗姗来迟,进门却就目带警惕的看她:“你是汉人?”
她不解其意,但答是。
她仿佛受了莫大的欺骗,立时变了面色,指着她骂道:“下作汉女!我不要你再当先生!”
说罢即跑出门去,门外她带的宫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迅速追上去。
李明微给她骂得轻怔,回过神却没多大感觉。
下作汉女,她腆为外室,或下作,或不知耻,却不因是汉女。
泱泱华夏五千载,汉女何弱满女?汉人何次满人?
“先生——”怡宁张张嘴,开口唤她,却只小心翼翼的劝出一句:“三公主年幼无知,先生不要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