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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望祠,原是张百望先生隐居之所,老先生生前传道讲学,亲传弟子三百,遍布天下。因弟子追思念恩师,故建祠以祭之。此后数十年,吊咽之人往来不绝。康平初年,其三传弟子徐杭青始于清明节建海棠诗社,揽天下英豪才子,作文章以悼之。
世人仰起才华,趋之若鹜,海棠诗会不堪重负,遂设叩门题,写于竹签之上,叩门者任选一支,依题作诗文曲画皆可,由前一届得以与会者品评,全数通过者方可入门。
由此每届入社者却仅十到二十不等,越是如此,慕名而来者越是源源不断。久而久之,便成为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第二个金銮殿之所在,一生所望,只在海棠诗会,一举成名天下知。
胡清平世人皆知的名号,便是源于她在及笈之年,入得海棠诗会,且一举夺冠。
胡夫人早逝,与她相关之处,李明微大多不曾涉足,家道中落以后更不消说。她对于百望祠曾有些向往,而后被时间掩埋的尸骨无存,此刻呆在车厢里,更是只有如坐针毡。
天子扶车,饶是一惯心高气傲之人,也不免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外头宋连也不比她好多少,身侧之人,即使如贩夫走卒一般与他并肩而居,也难掩通身贵气,无形之间就令人心生畏然。有他坐在旁边,他连鞭子都甩不利索了。
那人却很是从容,毫不带架子的盘膝而坐,定睛看他驱马,言语温和的撘话,“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宋连谦卑的笑,“您说得对,小的祖籍无锡,六岁那年才来的京城,京话说得囫囵,给人一拿一个准儿。”
“无锡是个好地方啊。”他道,仍是和和气气的样子,“早两年我途经此处住过几日,往太湖惠山走了走,其山光水色、园林石圃不让苏杭,尤其鼋头渚,堪称人间仙境。”
谈及家乡,人总有一番特别的情愫在,听到人夸赞,总会从心里头高兴,宋连一下子笑开了,“可不是仙境。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倒觉得我们无锡太湖才是凡界的天堂。就您说的鼋头渚,一天里头就有百个变化,一时云环雾绕,一时又彩霞万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还不光是这,”他扬了扬眉毛,掩不住的自得之色,“太湖的三白,大浮的酒浸杨梅,还有肉骨头,都是不可多得的极品美味……”
“确然确然,”那公子深表赞同,话语间带了三分笑意,“当年在太湖边上食过的酥炸银鱼,蟹粉小笼,现在想来都还回味无穷。可惜这京中虽有几家江南酒楼,却都做不出地道的无锡菜。倒是天桥上的手捏泥人,与惠山泥人一般无二,个个儿憨态可掬……”
“爷还好这些玩意儿?”宋连噗嗤一笑,看不出他一个风雅端方的贵公子竟还有这些平常意趣,因也放开了胆,与之随兴攀谈起来。
一路说无锡说京城,风土人情论了个遍,及至最后只觉这公子真是一等一好的人物,仪表堂堂不说,人还又贵气又没架子,真是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因走了一路,他一番戒心倒消了个十成十,热情周到的拿他当第二个主子服侍了。
李明微本是忐忑不安,一路听他们对话只听得啼笑皆非,料不得堂堂天子竟如此不安于室,成日里走街串巷,北京城的犄角旮旯都摸得一清而出,真不知哪里他没去过。
她心思复杂的带了帷帽下车,透过轻纱看他,但见他嘴角还噙着点畅所欲言后的怡然轻快。
眼望过来,亦有三分笑,自然而然的道了句“走吧”。
她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却惹他回眸看她,“莫躲,躲后头也逃不掉。”
她脚步一滞,颇有些哭笑不得,默默然垂眼答了个是。
极令人倒胃口的一个反应,他低眸笑了笑,“在外头,你不要这样拘礼,我可不想听你一路应是。”
她噎了一下,到嘴边的一个是字硬生生吞了回去,换言答了句遵命。
叫他一摆头,牵袖回过身去,但道:“跟上来。”
声线低沉,不辨喜怒。想来生气倒不至于,不过是有些扫兴,她心里盘算着,默然跟在他后面,只道若他再问话,需得谨言慎行了。
不过他一路没再言声,无声无息的走着。
她低头跟着,空山新雨后,只有清风飒飒,和那尔然飘入眼帘的衣角,不经意间划过路边的青草树叶,将一串晶莹剔透的露珠碰落,打湿了那一小片天青色的袍角。
只叫人觉得,他原该是生于青山碧水之间的人。
她心里笑了笑,人的外表总具有欺骗性,就像她的父亲,何尝不是看起来风光霁月的人物,可也从未耽搁他宦海沉浮,争权夺利。
人总是有多副面孔的,愈高位者欲可收放自如。因他们总可随心所欲,或谦和或盛气凌人,或淡泊或追名逐利,全赖个人心情。
而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恐怕他自己心里也已分不清楚。
她无声轻叹,余光瞥见他脚步渐停,随之抬起头来,但见不远处一泓碧泉自峭壁中倾泄而出,直坠山涧,流水潺潺,隐没于脚下万杆翠竹之中,令人顿感心胸疏阔。
只是下头的路却不好走——确切的说已没有路,需得从山坡上自己找路穿下去,坡虽不算高,却也不低,且乱石嶙峋,枯木丛生,加之将将下过雨,恐怕落脚就是泥泞。
她心里发愁,就见他回过身来,挑了嘴角看她:“前头不好走,你可能行?”
她往下望了一眼,心里一阵一阵的畏缩,然兵临城下,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能行。”
有些路看着难走,真踩在脚下了,也就一步步走过去了。
他眼中闪过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捉狭,回身带她下山。前头一步步慢慢走还好,走到一半就不行了,粘了满鞋的泥,落脚就拔不出来。
她走得艰难,却愈发小心,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下来,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好半晌没有动弹。
“手给我。”他出声。
她僵持未动,那只手便伸过来,掩在大袖底下,隔着两人的衣衫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守礼而规矩。
他大约只是要将她带下去。
可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小臂,仍是滚烫到灼人,她心里恍惚,头脑发懵的跟他走了两步,便骤然向后一退,兑袖跪在了地上,“民女惶恐。”
眼见那手虚悬在半空中,心里便一下一下的急跳起来。
他没恼,不紧不慢收回了手,背到身后,淡淡的看她,只是问:“缘何惶恐?”
“不敢有劳大人。”她心慌意乱的扯理由,低劣到不堪直视。
他敛眼,再开口却说了完全不相干的话:“可常听人说你姿容绝色?”
她压抑着心跳说不曾,确然从小到大,除却至亲,并不曾有人直接了当的称赞过她貌美。
她对于自己的容貌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大抵就是从那一双双粘在自己身上就挪不开的眼睛。
很多时候是惊艳,极少极少的时候,也有过贪婪与嫉妒。
而无论什么样的,即便惊艳,也并不让人感到欢喜。
她不懂一副皮囊,为何为世人这样看重。
他笑了笑,“你总该知道你是貌美的,也总该体会过,别人对你容貌的企图,所以你对人,总心防深重。可是,我想你能清楚——”他顿了下,一字一句道:“红颜美人,我并不愿以此待你,只是我忽略了,你到底是女子。因而,你不需惶恐。”
她用了很久才消化完他的话,心思稍定。只是那些话,即便他说得隐晦,仍叫她满心羞愧难当,唯面上默然,终只道:“民女狭隘,劳大人不计。”
“起来吧。”他轻嗤,斜睨她道:“你狭隘不碍,有碍的是时时刻刻要一板一眼,在我面前守礼则罢,要这样性子,日后有得亏吃。”
他自往前,脚步放慢下来,却没再伸手相扶,由她踉踉跄跄下了山,在水边洗干净了鞋履衣裙,方往竹林里走去。
四周仍是寂静无声的,只有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走又许久,方见一座题了“百望祠”的门楼,穿过门楼左转,绕过林子,始见屋舍俨然。
门口很清净,只有几个引路的仆人,当先就要收两个铜板的笔墨钱。
她在后头看着,就见他略微一怔,直接解了腰间玉佩递过去。
“不可不可。”为首的一个甫一接到手里就忙推拒,“这太贵重,咱们只是要收个笔墨钱,这样物什可不敢收,没得坏了老先生门风……”
说什么也不肯收。
李明微适时打开荷包递了两片银叶子,“临行匆忙,未及准备,请代向张先生上两柱香。”
如此一说那人倒爽快应了,叫人带他们进门。
李明微欲走,前头人却脚步一顿,回头将玉塞在了她手里,颇有些公子哥儿的痞里痞气:“爷没有叫姑娘付账的习惯。”
她一怔,那引路的小厮就吃吃笑开了,却是个胆大包天的,直隆通数落他:“爷您这可不成,姑娘都是拿来哄得,哪能打赏奴才似的吆五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