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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婶沾枕即睡,徐管家躺在床外辗转反侧,盖了两条棉被,依旧浑身发冷,脑子昏昏沉沉,一直熬到晨曦初露,摇醒了徐婶,交代了一番话,睡意方才渐渐涌上,闭了眼,不一会儿便沉睡过去。
内院,抱阳轩中,狄应两臂平伸,任由两名僮仆帮其着衣,系带,套履,又有几名下人端盆,倒水,送来早饭,出出入入,好不忙碌。
“管家何在?”狄应坐在铜镜前,身后仆婢正忙于束发,闻言,微微垂首,“奴婢不知”。
“去召徐管家前来。”狄应吩咐道,话音刚落,便有一仆人匆匆忙忙地朝外小跑而去。
两炷香后,仆人强压着急喘的气息,俯身站在圆桌旁,“徐管家内室说——徐管家病了,卧床不醒。”
“哦?”
“奴才看过了,徐管家确是昏迷不醒,盖了三条棉被,仍浑身冰凉,冷汗直冒。”
“派府医过去诊脉。”狄应啜了一口米粥,平淡说道。
仆人搓着衣角,显得很是犹豫,“徐管家内室说······”,嗓音拉得很长,迟迟没有下文。
“嗯?”狄应抬起头,目光无波无痕,却看得仆人头皮发紧,汗如雨下,但念起那个婆子所说实非小事,他也是有眼色的,大庭广众之下道出,就等着脑袋搬家吧,可又不敢妄自央求老爷将旁人逐出,进退不得,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死咬着下唇不吭声。
狄应面色渐渐冷硬,强大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旁侍立的下人们都不由得提心吊胆,缩手缩脚起来。
半刻钟不到,回禀的仆人后背已被冷汗****,双眼泛白。
“说什么!”狄应耐性耗尽,一把将玉箸摔在桌上,低吼出声。
话音未落,整个抱阳轩的仆从婢子里里外外跪了一地,那名仆人更是趴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哆嗦,“徐管家内室说自打前夜事了,徐管家便一直心中不安,昨晚夜深人静时,不知为何突然暴起,不管不顾摔门而出,一路直奔······直奔······”说到此处,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狄应眼皮一跳,吩咐下去,“其余人等退下”,待众仆悄无声息鱼贯而出后,接着道,“说下去。”
仆从歇了口气,拾起话头,“一路直奔东院,在院中呆了许久,徐管家内室胆小不敢入内,等到徐管家出来后,疯癫一般浑身抽搐,继而倒地不醒······”愈说,声音愈弱,脑袋深埋胸口,恨不得就地刨个洞口躲一时风波,决计没有偷瞧主子脸色的胆量。
狄应虽早有预料,神色仍不由得越发黑沉,短而齐的指甲因无意的颤抖敲击了碗碟发出轻微的响动,多年的杀伐与筹谋早已让他练就了一身不动如山的本事,怒意与不安在腹中兜了一圈,化作脸上的凝重,收拢五指攥起拳头,狄应沉静说道,“唤徐氏前来。”
“是”,仆人如蒙大赦,仓皇奔出。
徐婶此时正跪趴在床边,攥了一条白布巾,一面帮徐管家擦拭额头鬓角的汗珠,一面哭哭啼啼念叨不停。
“到底是遭了什么孽,昨日还好好的······”
“死老头子,你要敢弃我而去,老婆子追到地府也饶不过你······”
“儿子没了,你也不管我了?”
“早知道深府大院腌臜事多,当初就不该让你来,老老实实当个教书先生有甚不好,安安稳稳,良儿也不会丢了······”
“徐婶!”仆人高唤了一声,“我明白徐婶忧思在怀,可话不可乱说。”
“齐越,咋回来了?”徐婶扭头,泪眼朦胧地问道。
“老爷命我召你过去问话,方才我在院中连喊几声无人应,又闻得徐婶张口闭口腌臜事······待会儿到了老爷跟前,万不可这般口无遮拦。”齐越上前扶起徐婶,看了床上昏睡的徐管家一眼,叹了口气,“若是惹怒了老爷,管家大人的病······哎,就当为了管家大人,婶子亦当谨慎。”
“我明白的”,徐婶抹着眼泪,哽咽道。
一路上,齐越嘱咐几句,便到了抱阳轩外。
“婶子可要牢记,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言罢,齐越抽了她手中的白布巾,点点头,“进去吧。”
“嗯!”
徐婶战战兢兢地立于门边,指节掐得发白,说话也磕磕巴巴,“昨夜亥时,老婆子正······奴婢正睡着,老头子······夫君仍坐在屋内望了灯烛发愣,不肯就寝,迷迷糊糊间听得老头子一声大叫,接着拔地蹿起,飞奔出门,我放心不下,匆忙披了件衣裳跟上,就见······”,往下,按着昨夜情形如实道来,自然免去了丢弃死婴一节,只说空手入空手出,在东院呆了一刻钟不知做了些什么。
狄应目光如刃,紧盯着徐婶面庞,见其怯懦不似假,悲怀亦如真,话语之中本就真真假假,徐婶也有些底气,便没瞧出什么,待她言毕,静默半晌,又问,“其间管家可说了什么······”
徐婶凝神仔细思索,挑了句无关大碍的话,“昏倒前······倒是说了句什么······正午时分,烈阳曝晒,就是这句,老婆子记得清楚。”
狄应垂眼,又是沉默。
眼见着到了朝参的时辰,象牙笏,笏囊,马匹,往日都是徐管家提早备好,不必另行吩咐,几年来从无更改。
狄应抬头,望了望檐下悬挂的铜壶滴漏,“先回去,稍待府医便会前去诊治,若生异变,等我下朝后再来禀报。”
“是”,徐婶喏喏退下。
中门处,梳了双平髻的小丫头,约莫十五六岁,一身碧色襦裙,贴门后站着,小心翼翼露出半只眼,觑得狄应跨马飞上,身后仍旧跟了四名僮仆,越过府门,哒哒的踏马声渐渐消失于街市,一扭头,两条细腿交错成影,朝云水居跑去。
“夫人······老爷······”,小丫头捂着心口半弯了腰,气喘吁吁地闯入正堂。
“嘘——”,一浓眉阔腮的女子面带厉色,冷目一瞟,见小丫头尚算识趣,立马低眉垂眼,躬身以待,方才嘴角含笑地转头凝望着长案前执笔作画的美人儿。
此美人长眉细眼,柔柔弱质,嫩藕白的手指此时正捏了一柄胎毛笔,蘸墨,点笔,描画,举手投足,无一处不精致不飘逸,如风如云,恍恍然好似仙子临世。
相貌虽称不得极好,可挑眉颦笑间自有一股世所罕见的风韵,令人流连侧目。
唇瓣略勾,搁笔于白玉笔枕,稍稍退开,一幅湖光夜荷图跃然纸上。
月色缥缈,湖水清透,碧水中央,白莲盈盈而立,粉苞坠露,青荷滚珠,画风清淡,画工精雕细琢,且意境深远,当世难寻。
“夫人下笔如神,着实不凡。”,那相貌板正的女子不禁连声赞叹,又侧身往小厢一指,与有荣焉道,“那屋里任意一幅流传出去,足令世上那些个沽名钓誉自视清高的文人名士们奉为圣物,每日瞻仰仿效,也学不得一二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