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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要说在南北战争之外最引人瞩目的是什么,就是许宁打算公审金陵英领事的这件事。很多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瞧瞧这位段系的新智囊究竟打算如何收场。此事一出,别说政坛巨擘,就连民间小道也在整日议论着。
苏州,一家评弹茶馆内,老艺人将许宁如何智擒作恶多端的英国领事,又如何笼络证据,快意畅然地一一叙述,说到精彩处好像亲眼所见一般激动。
台下的听众们鼓掌叫好,末了,有人问:“话说这许宁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两日报纸评论里尽皆是他的名字?”
旁边有热心人道:“这你就不知了,此事啊,还得从北平谈起……”
闲聊间,一个年轻人放下茶杯,走出了茶馆。他用食指顶了顶新换的眼镜,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
身后突然有人大声道:“真没想到,他还是这样一个人物,佩服!”
年轻人脚下一个趔趄,连忙匆匆离开。或许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出现在苏州茶馆内的不起眼的年轻人,就是如今在金陵大肆搅弄风云的许宁。
他只是稍有闲暇在茶馆内坐一坐,没想到就听到这样一出好戏。许宁已经习惯被人非议了,然而被人吹捧敬佩却还是第一次,一时间他头重脚轻浑浑不觉,连忙从茶馆内离开。
不过,本该在金陵准备公审的许宁为何会出现在这?这就要前事说起了。
许宁虽然抓住了刺杀的主谋,但是对方一来身份敏感是外籍人士,二来,更是外交人员。许宁知道,即使公审结果为证据确凿判处有罪,要想将领事几人在国内处刑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还好,他的目的本来并不在于此。
而他今天,就是为了实现那个真正的目的到苏州来拜访一人。现下南下的大师有很多都会选择在苏州稍作休息,再确定目的地,而许宁要找的这一位恰巧也正停留在苏州。他一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
从茶馆离开后,许宁回到与亲卫约定等待的地方,一上车就头也不抬道:“去观前街。”
前面的司机没有回话,也没有发动汽车,许宁正有些奇怪,却听到车门被打开的声音。坐在驾驶席上的黑衣士官离开前座,突然打开许宁这一边的后座车门。
“你——”许宁正蹙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清对方眉眼的一瞬间全部化作惊诧,惊诧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
“你怎么会在……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以下犯上的“黑衣士官”堵住唇舌,对方弯腰探进来,用力将许宁箍在怀中,并紧紧吮吸着他的唇畔,一时之间,狭小的后车厢内只听见噗呲作响的水乳交融之声。直到好一会后,许宁才被人放开,有空隙喘气。
他又羞又怒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
又被人在脸颊上亲密地咬了一口。许宁还要说话,对方作势要咬他,吓得他连忙闭嘴,还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以防被无耻之徒偷袭。
环住他的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许宁听到耳边传来风过树枝一般的笑声,接着便感觉耳廓被人用力咬了一下,一个湿滑柔软的触感,正在那里缓缓游动。
许宁禁不住一个颤抖,面窜红霞,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出这个人的名字。
“段正歧!”
段小狗总算停下嘴里和手上的动作,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他。
许宁好像听见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又好像是幻听,接着便见段正歧弯腰在他唇上烙下一个轻吻,与之前热烈的吻不同,十分柔软十分温柔。
刹那间,许宁心中所有的浮躁与不耐好像都烟消云散,他安静地在段正歧的怀中待了一会,不一会抬手把人拽进车厢里来。接着,又对站在旁边,装作耳不闻目不见的真黑衣士官道:“开车,去观前街。”
而到了这时,许宁才有功夫好好打量段正歧。
他好像黑了,也瘦了,但是短短几个月却又成熟了许多,以前眉目间还隐约可见的锋芒,现在全潜藏在那双深湖一般的黑眸之下。这样的段正歧,叫人更难以猜测出他的心思了,更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然而,他却总愿意在一个人面前卸下自己所有的戒备,比如现在,见许宁似乎是有些生气,段正歧抓着先生的手心,像小时候一样放到自己脸颊旁蹭了蹭,明明是幼稚孩童般的撒娇举动,由他做出来却半点也不古怪,而是浑然天成。
许宁被他逗得又气又笑,拍了下他的脑壳,不一会像是才想起前面还坐着段正歧的属下,不该如此无礼,得给将军大人留几分尊严。他想把手拿下来,段正歧却不肯了,他用力将许宁的手固定在自己头上,还用眼神示意许宁摸一摸。
许宁苦笑不得,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短短的有些刺人的头发,才道:“好了,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总不会是突然来找我的吧?”
如果可以,段正歧当然想这么做,他恨不得把许宁拴在裤腰带上,去哪都带在身边。然而他这一次,确实不是为了许宁回来的。不过他知道许宁也在苏州后,一时按耐不住赶来相见,来得匆忙倒是忘了带纸笔。许宁了然道:“回去再说吧。现在,还得麻烦将军大人先等我把正事办完。您不急吧?”
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瞅了段正歧一眼,立刻把将军大人勾得心动难忍,恨不得立地就把人办了,办不了再吃些豆腐也可以啊。然而,还没等段小狗再次伸出崂山之爪,前面开车的年轻士官突然道:“到了,先生,将军。您二位可以下车了。”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后背一凉,顿时心惊肉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得罪将军了。
被人打扰了好事的段正歧正要迁怒,却被许宁一把拽出了车内。
“好了,既然你今日是跟着我的,就好好扮作侍卫,不要摆弄你的将军架子。”许宁上下打量了一眼段正歧身上穿的没有军衔的黑色士官服,替他整了整衣领。
“进去之后,就站在我身后,别说——”许宁笑了笑,“不准瞎张望。”
再三确定了段正歧不会出幺蛾子之后,许宁才放心把人带进了门,去见他想要拜访的那位老师。因为提前命人送了拜帖,对方也早早准备好了茶点招待。
许宁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向他道:“元谧,好久不见。”
“燕先生。”
许宁先向对方行了一个学生礼,才换上真心的笑容。
“先生百忙之中还愿意见我,许宁不甚感激。”
燕树棠笑道:“你啊你,你这个风云人物,说这些不是在笑话我吗。来,坐坐。”
两人坐下来,段正歧便站到许宁身后,燕树棠看了这个士官一眼,不以为意。他知道许宁现在的身份,出门总不会是一个人的。
可想起这些,燕树棠也是叹了口气。
“现下的局势,你不在金陵,而特地到苏州来找我,必定是有话要说。元谧,客套话无须多说,便请你直言吧。”
许宁见惯了这些先生大家的直来直往,也开门见山道:“我也正有此意。先生想必也知道,最近金陵发生的几件大事。”
燕树棠点了点头,感慨地看向许宁:“真是后生可畏啊。”
许宁摇头道:“我那算不得什么。不过今日来,却正是为此事来找先生。我想请先生,做金陵一案的律师。”
燕树棠皱眉,道:“你想让我为那名英国领事辩护?”
“怎么会?”许宁失笑,“领事的辩护,他们早已经请了来自英国的大律师,哪需要我们。”
“那你是?”
许宁突然站起身,向燕树棠拱手,正色道:“我想请先生,做金陵数十万百姓的喉舌,为金陵无数百姓博取一个公道!”
燕树棠吃惊,连忙站起。
“可我听说,这一次是作刑事案件审判,为何还要请我去做……做那金陵百姓的律师?”
“没错。英领事所犯的累累罪行,不以刑法诛惩不足为戒。”许宁苦笑道,“但是我也知道,即便我们的审判结果出来,顶多也只是将那几人驱逐出境,另选驻金陵领事。对于英国驻华大使馆来说,不过是再从他们国内换几个豺狼来吮吸我们的血肉,无足轻重。”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看好许宁的原因。敌弱我强,弱小的中国根本没有惩罚强敌的能耐。不过许宁,并不甘心。
他说:“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在刑事审判之外,另起一案。”
“另起一案?”燕树棠跟着他念。
“我们要代表全金陵百姓,起诉英领事侵害他们权益,以此立民事案件,与英领馆对薄公堂!”许宁道,“先生,自清末沈家本修律至今也有半个世纪了。然而新法是什么,它保护谁,在帮助谁避苦求乐,百姓们却还一无所知。西人的贤哲说,律法是维护社会公正的准绳。可是以前的中国只有王法,没有律法。现在的中国,只有洋人有权言法,而国人却还苦苦挣扎。先生!”
他说到激动处,道:“难道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便让我们用西人的公正准绳,将他们的罪恶绳之以法!要他们晓得,即便是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律法来对弈,我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虫蚁!我知道先生多年留学国外学习法律,知识渊博,特地来拜请先生。”
“请您为金陵,不,为全国受苦的民众,做这千古一辩的第一人!”许宁深深地弯下腰去。
燕树棠却迟迟没有回话,过了好久,许宁才感到一双大手扶起自己,他一抬头便对上燕树棠微红的眼眶。
“好,好!”燕树棠颤动地道,“元谧,你很好。”
长久以来,几乎没有人明白这些法学大家内心的煎熬。现代律法是智慧的凝结,不能说万无一失,却足以是维护最大多数人的最大正义的准绳。以往的中国,有刑而无法,有仇恨报复而没有克制与公正。自沈家本修律以来,大批的中国学者孜孜不倦的探索西方的律法,从他们的知识中学习了许多足以为戒的精华。然而清末修律戛然而止,大清亡了,新法的颁布也无疾而终。
接着便是混战,混战,袁世凯,张作霖,各大军阀争权夺利,早就将律法践踏在脚下,为所欲为。有人叹乱世无法治,中国注定是不能走清明的法治路线,而是要靠人治和专(权)来统一了。然而人治和专权毕竟不能长久,仅仅一个领袖的英明,更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依据。可他们这些修习英美法系的学者,却总是郁郁不得志。
然而今天,今天竟然有一个人告诉他,要他为苦难的百姓代言,与西人就律法与权利对薄公堂,扬法治风度!
他能不激动吗?
“我答应你。”燕树棠几乎是忍住热泪,道,“元谧啊元谧。若是你早生二十年,不,早生十年……”
“早生十年,也未必能做到什么。我有今天,还要仰仗我们将军的功劳。”许宁不着痕迹的看了身后的段正歧一眼,“燕先生,请放心准备当堂对峙的资料。至于其他外界的干扰,就有我们来一一为您解决。”
站在二人身后的段正歧,看着这样信誓旦旦、充满信心的许宁,内心的爱意几乎满溢出来。张三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出来后,他就一直隐隐担心许宁的精神状态。然而,今天,段正歧明白了。
先生终究还是先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