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谲

YY的劣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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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敬启:

    连日来诸事繁忙,以至耽误了回信,勿怪。

    听师兄询问老师近况,在此回复,老师近日一切安好,身体已经无恙。

    读信知师兄担忧北平局势变幻、风波诡谲,因而建议老师与我南下避难。师兄之关切我已知晓,然而师兄却不知整个中华,从东北至广州,无一不处在纷乱间。若要列举天下不可安身立命之地,非仅指北平,而是寸寸土地,处处城郭,皆已战火飞纷。读来可悲,偌大中国,竟已无一净土。

    即便如此,老师决定留守北平,我也与老师共守。有朋友多方支援,我们生活可保无恙,无甚烦扰,也无甚惧怕。若说有忧虑,老师曾说:只悲痛苦难之群众,朝生夕死如蜉蝣,人命轻薄如草芥。更心痛四千年文明之中华,如银盘碎裂,如尸骸四散。

    若有朝一日能止干戈,建新国,乃吾等舍生求死之愿也。

    附:得友人推荐,兼《妇女之友》杂志主编,为女子同胞明心智、开视野。初获此重任,与师兄同享喜悦。

    再附:今日见堂妹得嫁良人,偶想起师兄已然二十六七,还未考虑成家立业。甚忧。

    张兰。

    五月二十七。】

    【敬启者:

    小友安好。

    近日听闻君诸多传闻,虽传言流入耳中,已知不可尽信,仍不免担忧。

    听闻君辞掉金陵教职,与一段系子侄交好,身险乱局;又闻君赴上海,共建三方之友好会面,化解一场风波。初闻此二事,吾心喜悦也烦扰。

    小友之天资,在校时已得以明鉴,诸师长皆甚喜爱。吾虽不曾授课一日,却也将君视作共建未来之栋梁。

    在此,仅以微末之言相赠。

    北伐已是大势所趋,奉张之辈末路在即。何以择之,何以栖之,望君慎重。

    鹤卿顿首。

    六月三日。】

    许宁放下信封,眉头已经悄然蹙起。这两封信,一封是他北平的师妹张兰所寄,看来许宁劝老师与她南下的建议,是不能达成了。北平之乱局,许宁梦中所见也不甚清晰。他隐隐之担忧,果然不被人重视。

    另一封信,则是——

    “鹤卿?这鹤卿是谁啊?为什么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叫人怪难受的。”

    旁边探出一个脑袋,张三偷看得光明正大。

    许宁把这熊脑袋推开,笑道:“这已是用白话文写的信了,再早几年都是文言格式,怕你偷看都看不懂。”

    段正歧听到鹤卿这个名字就抬起头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字鹤卿的,只有那位北大校长。这个时节,他给许宁写什么信?

    他瞪了眼睛去瞧张三,只恨这傻小子斗大的字不识得几个,不然回去也好问问他,许宁这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张三被瞪得无辜,许宁转身见段正歧脸上神情,笑道:“你不看自己那两封?”

    两封急信而已,段正歧早已看完。一封是南方战事,告之他叶挺独立团已于六月五日攻下湖南攸县,北伐军驰援在后。另一封则是义父得知他拿下金陵,写信恭贺,并表示会派一长辈前来助力。

    段正歧随手将这两封信都交给许宁,大有坦荡荡、赤诚诚,你想看便看的意思。许宁也不和他客气,匆匆阅览。

    他眉头微皱。

    “段公信上所说之长辈,你可知道是谁?”

    管他是谁,段正歧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是谁来,都得安安分分在他麾下待着,别动分权夺利的心思。

    许宁叹了口气:“我竟忘了,你毕竟是段公义子,这些年受他帮助颇多。虽然段公如今龙困浅滩,你的许多行动却还要受他置喙。”

    段正歧扬眉想要说些什么,许宁连忙阻止道:“我不是想煽动你父子反目,目前你们既然并无多少争执,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段正歧忍不住腹诽,再议的话倒是把正事先解决了,我才好去办别“更重要的事”。不得不说,憋了太久的段将军,此时大概真是叫那精虫上了头脑,拎不清了。

    许宁望着两个人四封信,倒是感慨道:“天下局势,皆尽在这四封信里了。”

    文人学子的处境,政坛风波的动荡,南北战事之行止,还有苍生百姓之朝朝暮暮。

    眼下的中国犹如一个大染缸,被来自各方的势力尽染了颜色。而许宁与段正歧,自己也是这染缸里的一抹染色,能浸染多久、浸透多深,还是被其他杂色吞噬怠尽,却还要看他们自己。

    目前金陵虽然取下,却还有诸多事要准备。巩固江北、金陵、安徽三地阵线,才是段正歧站稳脚跟的根本。

    许宁想了想,觉得段正歧从军良久,调兵遣将稳固一地,必定不需自己多言。而他唯一能做的,除了在未来指明方向,或许就是在一些擅长的事情之上稍尽绵薄之力。比如若要金陵长治久安,按照军阀占据的老路数必定是行不通的。许宁心里刚刚有了些想法,正要开口,抬头却见段正歧虎视眈眈盯着自己手上的两封信。

    那眼神好似在说:我都给你看了,你怎么不给我看?真是如此小气。

    许宁:“……”

    他把信收到怀里。

    “我想起有事还需出门一趟,段将军先忙。”

    说完,就带着信封脚下生烟地出了门。段正歧留都留不住,两眼送着肥羊飞走,只能磨牙狠狠笑了一下,眼神闪动似在谋划着什么。身旁张三看见他的表情,突然一个哆嗦,想起孟陆的话来——替那肥羊惋惜。他此刻,也从心底替许宁惋惜。

    虽然段正歧在许宁面前总是人模人样的,但是许先生,你也别忘了这小狼狗的本性啊。

    而许宁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什么后果,他虽然是故意避开段正歧,却也真的有事要外出。师妹张兰的信,读来太过亲密,段正歧难免要呷醋。而校长蔡先生的信,则让人心头沉甸甸。蔡师信中口吻,明显是将段正歧比作奉张之流,告诫他不可深交,早日另选立场。

    可许宁却注定要辜负师长的期待了。他不想让段正歧看到这封信,因为段小狗必定要生气,对蔡师心生芥蒂,说不定又要疑神疑鬼,猜测许宁是否会后悔。许宁不想让段小狗犯疑心病,更觉得要解决此事,还是得先解决段正歧的军阀出身。

    所以他出门,来找一位友人。

    “元谧?”

    梁琇君惊讶道,“你是何时回来的,我还听说你在上海呢?”

    许宁上海出门一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风头正盛,他却只是苦笑,道:“今日刚回,琇君,我又有事要麻烦你了。”

    梁琇君却笑道:“我还正怕你不麻烦我呢。”

    两位好友,便约到梁琇君家中相谈。

    “琇君。”许宁开门见山道,“你消息灵通,我想知道如今城内各界,对段系军阀是什么看法?学生文人们如何看他?”

    “还能有什么看法?”梁琇君直言不讳道,“走了一个张宗昌,来了一个孙传芳,现在轮到段小狗坐台,他们都在看好戏,等着他能占据金陵到几时。”

    果然是这样,许宁叹了口气。

    “那工人与商会呢?”

    “商会?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何处不钻营?我听说近日已经有几个大商人去府上找段将军了,你不知道?”

    许宁的确是没关注此事,想来也是姚二和丁一他们负责处理的。不过,商界向来不轻易站队,他们联系段正歧,未必就是表明了立场。

    “至于工人。”梁琇君道,“这次倒是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段正歧赶走了杜九,又恢复了城内正常交易。现在金陵工人小贩,对他倒是颇有好感。再加上你这次在上海一番作为,我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有金陵工会的人上门去找你们吧。”

    梁琇君出于各种原因,对段正歧倒是也无恶感,因此提醒道:“工人与佐派向来联系紧密,我想这倒是一个机会,让他在佐派之中博得好感。毕竟无论是奉张还是广州蒋汪,都不见得是什么值得信赖的盟友。”

    她还不知道早在上海,段正歧就已经与佐派缔结盟约。此事,现在还是保密阶段。

    “不过,元谧,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是想让段正歧巩固江山,还是帮他拿下更多土地,难不成你还想要他做皇帝?”

    “怎么可能。”许宁苦笑,“袁世凯前车之鉴,现在谁敢再称帝称王。”

    梁琇君冷冷笑:“不敢称帝称王,可各大小军阀割地自据,也算是一方土皇帝,作威作福呢。”

    许宁叹息:“军阀在世人眼中,果然如同过街鼠辈人人喊打。”

    “那可不是。”

    许宁想了想,开口:“所以我想,让他不做这军阀。”

    “你这是?”梁琇君惊讶,“可段正歧是皖系领袖,他还能摘干净这个帽子不成?”

    “摘不下帽子,便换一顶。”许宁说,“而在此之前,我得要叫人明白,段正歧这个人即便是军阀后裔,也是与旁的人不同的。”

    明白,怎么明白?梁琇君刚想问他。

    许宁已经开口:“此时用说是不能叫人明白的,便只能以行动表明心志,我是想对段正歧建言,让他撤去金陵英租界。”

    哐当一声,梁琇君手中杯盏掉落在地。

    “你可……你可明白你在说什么?”

    许宁重重地点头。

    “去了上海,我才明白,一国之内却不能由自己的百姓自由生活,一城之内却遍布数十个法外治权。无数国人生生活成低人一等,是多么可痛。上海是我力不能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想金陵也沦落至此。”

    许宁:“也好叫人明白,拿下金陵的段正歧,不是张宗昌,不是孙传芳,他不会趋炎附势、媚外讨好,他要叫金陵只成为中国人的金陵,他会让这座城市,再特踏不进任何侵略者的步伐。”

    他又想告诉师妹那样赤子之心的学人们,偌大中国,并非真已无净土,已无容身之处。他要与段正歧,协力造一个净土!

    “元谧。”梁琇君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你和他、和他段将军说了吗?”

    “……还没来得及。”

    “那你怎晓得他就会同意!赶走一个英领事,撤掉一个英租界,你可知会招来什么祸患?你觉得,他会冒这个险吗?英国人的舰队,随时可以从黄浦江开入金陵,你认为他段正歧能抵得住洋枪与炮火?”

    许宁沉默,却在此时,有人笑道:“我们将军顶不顶得住洋枪与炮火,梁小姐还是先别妄下判断。”

    只见是孟陆,他从门外进来。

    “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先生这个提议,我想将军也会喜欢的。”

    孟陆?许宁睁大眼,刚想问这人怎么闯进来了。

    “你。”梁琇君气道,“你是不是又砸了我的门锁,自己跑进来?”

    “哎呀,小姐,我已经听了你的劝,这次没砸门锁,我翻窗进来的。”

    梁琇君气恼道:“有什么区别!你几次三番闯进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孟陆弯起眉眼笑:“以前,我是听从许先生的吩咐,时时来照看,确保他友人的安危。今日,是恰巧见许先生与你同行,却闷闷不乐,因担心你们二人才进来看看。都是一片好心,梁小姐却总是冷眼相对呢。”

    梁琇君冷笑:“你怎不说,好心喂了驴肝肺。”

    这两人……

    许宁左看右顾,摸了摸下巴。

    什么时候这么熟络了?

    他正思索,孟陆却已将话头转向他。

    “说来我这次出门,是特意要来找先生的。”

    “嗯?”

    “不知先生是喜欢红盖头,还是白头纱?将军说,要挑一个您喜欢的,等到洞——唔!”

    “洞什么?”梁琇君。

    “没什么。”许宁捂着孟陆的嘴,笑,“琇君你说的对,刚才那事,还需要回去与段正歧仔细商议,我先走一步。”说罢,拽着孟陆的胳膊,就把人扯出了房间。

    孟陆摸着青了的胳膊,道:“这可是将军要我问的,许先生,您还是好好想想。我看将军是来真的。”

    许宁白了他一眼,却想到张兰的信。

    四封信,揽尽天下大事。叹民生、分政局、论战事,还有那——师兄已然二十六七,怎的还不嫁娶?

    他此时只想回道:师兄哪怕七十六七,也不想去盖那红盖头。

    这段狗剩,究竟在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