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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的尽头是一棵老杏树,二人合抱的老树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这个季节还是鲜绿的叶子,到了九月就会化作流金洒落一地。
廖二毛抱着三毛坐在门口,哄她入睡,目光时不时地投向远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到圆月高悬,银白月光落在崎岖不平的青石上,也照出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
廖二毛一下站起来,怀中的三毛被惊醒,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阿爷,杨武叔!”
然而,他眼中的雀跃却随即变得凝固。
“怎么了?”二毛愣愣开口,又看向他们身后,“怎么就你们两人,莫七呢?”
三毛也跟着懵懂地喊:“锅锅呢?”
听到这个名字,杨武脸上浮起一抹恼意,又像是隐藏着一丝失落。
“莫七?”他自嘲道,“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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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找到一个合适谈话的地方,没有那么容易。首先,佐派对段正歧和许宁,都还没有信任到会跟随他们深入大营的地步;其次,段系上海据点刚刚遭袭击,段正歧自己也不会将外人带进据点。
所以两帮人将最后见面相谈的地点,约在了陈青的书斋。可以想见当这位老南社的创始人,看到这么一大批人找上门来时,脸色该是如何精彩。
许宁对此十分歉疚,但是也无从选择。
“目前在上海,能让我们放心无虑的,只有先生您这一亩三分地了。”
廖庭风和陈青是旧识,也道:“佩忍兄你看,如果不是实在不方便,我们也不会冒昧上门。”
陈青表示,好话都给你们说尽了,我还能怎的?他带着学生出门,告诉众人离开时记得给他关门关窗,便甩袖不管了。
许宁还有些鸠占鹊巢的尴尬,廖庭风却抚着长须道:“他就是这般脾气,面冷心热,不碍事。”说完,他又看向段正歧与许宁。
“许先生之前说有要事相告,不过比起那些,不如你先解释下另一件事——比如段将军的身份。”
在他一旁,杨武虎视眈眈地盯着段正歧,似乎想用眼神在他身上钻出一个洞来。
段正歧好整以暇地坐着,手上戴着贾午送来的黑皮手套。似乎随着记忆的恢复,他这洁癖也一同恢复了。听到廖庭风的提问,段正歧只是皱眉摩挲着指尖,似乎是在想起这几天没戴手套究竟摸了多少不干净的东西,脸色都难看了些。
许宁显然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便接口道:“实不相瞒,之前我们与将军失散,之后一直在找将军的消息,但是毫无所获。至于将军为何会出现在诸位身边,我也很好奇。”
杨武哼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
许宁看了他一眼,道:“说起来,将军还是为了保护我,才寡不敌众,在之前的工人暴动中受伤失踪。”他见杨武面色一僵,又笑了笑,看向廖庭风道:“敢问这位老先生是?”
“鄙姓廖,廖庭风。”
许宁颔首:“廖老先生,不知是在何时何地遇到的将军?”
廖庭风一一作了陈述,许宁听后感激道:“如果没有您及时施手相救,现在将军祸福难料。”
面对他诚挚的感谢,廖庭风却是不大提的起兴致。他曾经救过一个少年,那少年长大成人后却将枪口指向了同样处境困苦的人们。廖庭风十分不希望自己这一次的心善,会得到同样的后果。
他这么想着,目光突然与段正歧相对。段正歧已然不是莫正歧了,他的眼神中有太多十岁孩童不会拥有的情绪。然而廖庭风,却在这么多纷乱的情绪中,抓住了一点。
那是他曾经在失忆的莫正歧的眼中,看见过的情绪。这让他忍不住开口问:“莫……段将军流落街头,真的是意外?”
段正歧本可以不回答他,但是他还是拿起纸笔,写道:
【是。】
廖庭风:“你真的失忆了?可我记得,你明明记得许先生。”
【我那时只保有十岁之前的记忆,所以记得许宁。】
言下之意,他十岁之前的人生中,唯有许宁的存在最为清晰。即便失忆,段正歧也不会忘记他。
廖庭风也不由感叹两人的渊源,也道:“果然是如此,我想那时你后脑受创或许会有些影响。既然如此,那么敢问将军,又是何时恢复了记忆?”
他这句话一出,不只是杨武,连许宁都紧紧盯着段正歧,等待他的回答。
段正歧当然可以告诉他们自己刚刚恢复记忆,这或许可以减轻一些对方的误会,但是他并不打算那么做。就像他不屑于再用一张假面,来维持双方即将割裂的关系。
【离开里弄之后,我就恢复了记忆。】
杨武刷的一下站起来。
“那么说,你早就清醒了!你之后又故意装聋作哑,是在欺骗我们?”
他想起李言多次劝诫,而自己那时偏偏还对“莫七”信任有加,心里就是一阵恼火。更让杨武难过的是,把莫七当做朋友的那群年轻人,不知道又该是如何伤心。
“你利用我们!”杨武愤怒。
莫七的身残志坚,莫七的舍身相救,莫七的沉默稳重,昔日被他们欣赏的特质,如今都成了令人痛恨的特点。一想到段正歧不知在背地如何笑话他们,看着他与李言争执而暗暗得意,杨武心里就好比钝刀割肉。
“你们这些军阀走狗,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憎恶道,心中却更觉得空旷。
段正歧面色冷漠,连指尖都没有动弹一下。怕是旁人都以为他对杨武的这一番谩骂,毫无触动。然而有人却轻轻握住他的手,在那温度透过皮手套传来之前,却又松开。
“杨先生息怒。”
许宁开口,“将军不慎失忆又孤身无援,或许做了一些令你不快的事。但我可以担保,他绝无背叛出卖你们的意图。若要论背叛的话,其实另有其人。”
他缓缓道:“今天袭击会场的刺客,其中有一人,错以为将军不能听闻,因而露出把柄。那时候将军是以莫七的身份出现,不知这莫七耳聋的误传,又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
他看向对面二人。
“或许二位,比我有更多线索。”
廖庭风与杨武面面相觑。
“莫七”聋哑双残的消息自然是廖二毛假传出去的,而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有最近和段正歧有过接触,并跟在杨武身边的那一帮人!
比起惊怒的杨武,廖庭风却像是早有预料,或者说他让二毛去散播莫七不能听闻的传言,又同意杨武带莫七去会场时,就有了这方面的顾虑。只是他没想到,只是一次试探,竟然真的叫他们发现了潜藏在内部的敌人。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许宁却道:“是真是假,还请两位自己判断。然而比起在意这些,我想,两位可能会对这个更感兴趣一些。”
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叠纸,上面还有火烧的痕迹。然而这貌不惊人的旧纸,却牢牢吸引了杨廖两人的注意力。他们目光凝固在那纸上的字迹,耳中如同落雷般传来许宁的下一句话。
“不知二位可知晓,三月份广州的‘中山舰’事件?”
随着话题的展开,杨武等人连惊叹的时间都没有,在知道这份名单可能的作用后,恐惧和愤怒,成为唯一侵占他们心神的情绪。一场可能的暗杀,一些潜伏在内的敌人,比起段正歧的身份,这些都才是更加值得警惕的事情。
这场交谈,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当杨武和廖庭风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与二毛在港口重逢时,已是身心俱疲。
“莫七呢?”
听着二毛的疑问,杨武才恍然回神,想起临走前段正歧开给他们的条件。哪有什么莫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段正歧!他仰天叹恨一声,不知是憎恨更多,还是叹息更多。
然而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杨武望向廖二毛身后,眼神几变。
……
离杨武、廖庭风二人离开,已经有许久了。霍祀等人不敢再让段正歧有任何闪失,也派了人在门外接应。许宁跟着走出书斋,他替陈青轻轻地阖上院门,月色倾落一地,段正歧一人站在树下。
许宁走上去。
“既然难过,为什么不和他们解释清楚?”
段正歧回头看他,眼睛里映衬着月光。
许宁说:“你没有那么早恢复记忆,对不对?你只是不想让他们对你再抱有期待,在交易中掺杂不该有的情谊。”他想起自己初见失忆的莫正歧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因为那时的哑儿眼中,有着久违的赤忱。他站在那一群人中,被信赖的同时也信赖着他们。可或许,连段正歧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点。
段正歧割裂自己与“莫七”,就像是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许宁看向哑儿:“正歧,我觉得身为‘莫七’的你,其实是开心的。如果没有恢复记忆,你是不是会一直待在他们身边?”
段正歧没有回答。两人一起走向霍祀安排的车辆,却在上车的前一瞬,段正歧拉住了许宁的手。许宁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段正歧却只是轻轻地将许宁的右手放到自己心口。
【即便我没有恢复记忆,也不会留在他们身边。因为我一定会来找你。】
似乎要让许宁从自己的心跳中,明白这道心声。段正歧一直到将人拉上车时,都没有再松开手。
许宁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两人紧靠着相坐,许宁的手被段正歧拉在胸口,好似一个亲密拥抱的姿势,他们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么。而坐在前排副驾驶,被霍祀派来开车的某位青年,却一直都没有合拢嘴巴。
等将许宁和段正歧送回秘密据点,这位好青年第一时间找上了霍祀。
“将军和那许宁是什么关系?我怎么觉得,他们就那么不对劲呢?”
霍祀几乎是有些怜悯地看向他。段正歧麾下几名干将中,或许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就是他了吧。霍祀上前拍了拍好青年的脑袋,想着自己要不要提醒对方,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万一提醒了,让这位好青年想起自己曾把将军的心爱之人打趴在地上,岂不是要害得他夜不能寐,时时担惊受怕了?算了,还是等他自己去想明白吧。
好青年贾午,就此陷入了连续多日的迷茫中。
这期间,上海风云诡秘,乱象沉浮又起。佐派费劲心思,终于除掉了内奸。青帮狡兔三窟,将罪名尽数推到袭击会场的甄咲身上,断臂自保。孙系军阀困于左右,犹如负伤巨兽,只能假作威势。
所有人都知道,离变动的那一日已是越来越近。
而许宁与段正歧在上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