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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闺阁,顾名思义,本身就是一处极大的园子,楼台高俊,曲径通幽。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偶尔飞过几对喜鹊,立在柳树端头“啾啾”叫着,其声似空谷幽泉,又似珠落玉旁,衬得整个园子越发烟迷翠黛,色浓似染。
“玉泽(妭儿)给父亲请安。”隔着远远的。纳兰柒就听到两道细濡清透的童音,她心中暗道不好,遇见这二人,十之八九是无什好事,不由面色微沉。
“柒儿莫不是不喜欢他们?”纳兰俊义瞥见女儿不太明朗的面色,一面微蹙眉头,一面拿食指象征性地点了点怀中幼女额头。做父亲的自是不愿见自家儿女生出嫌隙。
“非也,非也”纳兰柒匆匆抬头,眼眸微转,掩去其中的不快,笑吟吟道:“爹爹昨日才归家,细细算来柒儿已有七七四十九日未曾见爹爹。思量着今日终能独占爹爹,好好仰慕一番纳兰二爷的才情。”
“哈哈哈”爽朗清冽的笑声在春日幽丽的园子中回荡,惊得树上窃窃私语的喜鹊扑簌着灰翅膀,险些掉下枝来!
说话间,已行至纳兰妭二人面前,纳兰俊义神色淡然,微微颔了颔首,开口道:“我与柒儿正要去西院的书房,你二人可有什么事?”
纳兰柒此时正垂着头瞅着这位族谱上的同父妹妹。但见她面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嫉恨,待得细看,已和平日无异。
“父亲,可巧了,泽弟昨日学了首新诗,有些地方不甚了解,正准备去书房请教父亲。”三分童稚,七分甜美的声音和着满园喜鹊“啾啾”的嬉闹声,竟比府里司乐新作的“清平乐”还要洋洋盈耳。
纳兰俊义复又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见他身穿宝蓝夹纱直裰,头戴虎皮绣花小帽,手上还拿着一本诗书,满眼恳切之色地仰头望着自己。男童身后还开着一树梅花,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冰雪聪颖,不由心生欢喜。
他待要答应一起去书房,却又想起怀中幼女多日未见自己,想要和自己独处的心愿,不禁微皱一双弯弓如月的蚕眉,面露难色。却见女儿狡黠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一起去吧。”冰雪消融的庭院中,一行人“哒哒哒”的跫音缓缓响起。
“咦?柒儿姐姐,母亲说男女之间要多些避讳,便是自己父亲,也该留些距离。姐姐怎生让父亲抱?莫非,母亲说错了?”
还未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困惑不解的声音,即使隔着几尺远,纳兰柒也能嗅到其中不加掩饰的恶意。
她在父亲怀中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脑袋不太好使的纳兰妭,见已然有些眩惑人目的阳光打在纳兰妭的脸上,和张发酵后的白面大饼似的,不禁扑哧一笑,道:“那不知你母亲有没有告诉你,女子身形极为重要。你这般的,该要饿个把月才好。若是你母亲没告诉你,那刚刚的话定是她说错了。”
“姐姐,你!”纳兰妭没得到好处,反而自己吃了个亏。气得涨红了一张脸。她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眶,一面泫泪欲滴地直瞅自己父亲。
纳兰俊义有些无奈的想要扶额,瞧着自己怀中的女孩还一脸趾高气扬的神色,更是好气又好笑。
他俏皮地朝纳兰柒努了努嘴,状似恼怒地喝道:“难怪你祖母说你是个小皮猴!瞧瞧,什么荒唐话都说的出来。”
“人不荒唐枉少年!祖母还说父亲年少时为增进学识,每日也不归家,专到一些乡下房屋稠密、人物富庶的地方。摆个小摊,卖卦测字,也画些没骨的花贲,墨色的山水,抽象的人物贴在摊前,卖与过往的人。父亲岂不是比我还荒唐!”纳兰柒也不见怯,大声嚷嚷着,湛湛有神的丹凤美目中眼波流转,怎么看都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又说混账话了!看我不揍你。”纳兰俊义这会可是装不了淡定了,面上浮现两抹可疑的红晕,想要给自己女儿一记爆栗,却又舍不得下手。
“父亲,你真的和柒姐姐说的般,和府外面那些摆摊的小贩做过同样的事吗?那父亲可曾做过什么趣事?”
一直未曾言语的纳兰玉泽猛地开口,好奇地看向自己风姿高雅的父亲,和琉璃珠子般圆润的眸子中光辉璀璨,似有星辰。
纳兰俊义面上一窒,待他环视一周,发现自己的三个小儿女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要刨根到底,就连纳兰妭都忘记流眼泪了。
“是你们祖母诓骗柒儿,为父这般风姿高雅的大才子岂会做街头小贩?莫要听风就是雨。”他最终摸了摸鼻尖,目光闪烁地答道。不过却偏了偏头,在纳兰柒耳边悄悄嘟囔:“等会单独和你说。”
纳兰柒不禁莞尔。
她的父亲向来是个极为有趣的人,年轻时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做,跑去走街串巷,算卦卖画。可惜卦算得不准,倒是画卖得极好。
乡间人见来了个要价不高却画得好的名笔,也都争着抢着拿钱来买。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竟是都知道了她父亲,还给他封了个“无名氏大家”的称号。
有了盛名,事情便也多了,父亲前世倒也和她说过二三例子。
某日来了一酷虐小民,无恶不作的乡绅,到父亲摊前先默不作声,心里思量这作画的小子看见大爷我必喜出望外,恭敬来迎。哪料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唤他喝口水。大怒!想着这小子真不中抬举,应挑断手筋让他此生再无法作画。
不过这乡绅虽十分恼怒,脑袋却还清醒,知晓让他前来买画的是知县大人,遂忍下一口恶气,心下想着过几日再寻个方法做掉他也不迟。
乡绅财大气粗地甩了二十两纹银到桌上,嚣张跋扈地嚷道:“知县大人赏识你,让你作幅初雪图,一个时辰后来取。这画可是知县大人要送给返乡的太子太傅的。知道么?那可是正二品的大官!若是没作好,嘿嘿,提头来见。”
父亲倒也不恼,瞧着桌上在乡下足已置个大院的二十两纹银,胸有成竹道:“半个时辰足已。”
半个时辰后,父亲果然卷好画交待乡绅:“你先把画给知县大人看,若他恼怒便把这张字条递给他。”
知县看完画果然震怒非常!一张脸黑的和墨汁浸过了般。乡绅趁机瞟了几眼画,大骇,画上除了一方不知什么动物的印章竟是再无他物。因着害怕被迁怒,他急急拿出兜里的字条递给知县,见上面写了一行字:世间愚笨之人皆不可见此画,但太子太傅定然可以看见,晚生敢提头来保。字体倒是颜筋柳骨,好看得紧。二人虽是困惑不已,但时间紧迫,便也将信将疑。
晚间,太子太傅返乡,知县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吹箫打鼓的前去相迎。太傅略七十岁,须鬓皓然,手柱拐杖,精神得很。一番酒足饭饱后,知县鼓足勇气拿出初雪图,只道是乡下一才思卓越却不慕功名富贵的门生所做,两只手直瑟瑟发抖。
哪料太傅打开画卷,也是一愣,直呼:“好画!好画!可价值千金。”于是一顿饭皆尽兴而归。
知县回衙门路上,已然相信这画只有聪慧之人可见,甚至为了避免日后有他人知道自己愚笨,遣官差去捉了乡绅,入了大狱。
纳兰柒记得自己当初听见父亲这段官司也是大惑不解,为何知县、乡绅看不见画,太子太傅却看得见?
哪料她风姿高雅的父亲哈哈大笑地拍着她脑袋,说她愚笨。
本来就没什么画,原是因他自幼给太子伴读,也算太傅的关门弟子,画上刻的是他的私人印章,太傅一看就明了了,知晓定是他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啊”一声娇呵声把纳兰柒从回忆中拽了出来。她急急回头,却见自己的异母妹妹斜倒在有些潮湿的雪地里,皱着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瞪着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端是一幅弱柳扶风的好模样。
纳兰柒眼眸微动,心思细转,知晓这不安分的傻蛋必是又要玩什么花招了,便顺势从自家父亲的身上滑了下来。
“父亲,妭儿的腿扭了。”
果不其然,还不待纳兰柒双脚触到地面,就听见一道百转千折的吴侬细语。
许是因为疼痛,纳兰妭紧咬樱唇,额头上浮现一层细汗,脸上涌出几抹不正常的潮红,音色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听在耳中,似有百爪在挠,说不出的酥痒难耐。
纳兰柒复又去看自己的父亲,却见他纹丝不动,盯着纳兰妭脚下一片平坦也无甚积水的土地,眸色见深,大拇指和食指轻微摩挲着,似是在思量什么。她知道,这是父亲起了疑心的习惯动作。
“爹爹,你快抱妹妹去看郎中吧。”纳兰柒偏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清浅透亮,声音里却是带着一丝不悦。话一出口,她自己却是一愣,原以为重活一世,已能很好掩饰情绪,没想到在父亲面前,又恢复了这番小女儿姿态。
纳兰俊义歉意地朝自己女儿笑了笑,又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歪的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嘱咐她们先行去书房,复才抱起纳兰妭,转身离开。而不知已被父亲怀疑的纳兰妭还一面装作疼痛难忍,一面一脸得意,趾高气扬地朝纳兰柒使着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