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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雨楼的院落内,隐有微风,吹动松柏的枝桠瑟瑟颤动。
兰未雪接过了凡尘为她斟的茶,想着这件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禁嗤笑了一声。
因为她想起来了,凡尘曾经给她看过一本书,那是一本很奇怪的功法。
说是功法,却也不太准确,因为不需要修炼,施展之时,同术的身边人都不能察觉到灵力的波动,甚至感知不到改变。
“怪不得你前些年归来没死,伤势还好了许多。”
传闻中,那位本应死去的不语魔尊,也活到了如今,前些日子还攻破了北疆六大魔宗中的血煞炼狱,显然证明她的实力隐有恢复。
“你们倒是合意。”
面对兰未雪的讥讽,凡尘神情有些不安,哪怕他知道兰未雪并非是怀疑,只是单纯的想讥讽他一句。
“我不是为了活下去才喜欢她,是真的先喜欢上她,才萌生了成亲的想法。”
成亲,对他们两人有诸多的好处,但这些好处依旧不是成亲的理由。
兰未雪沉默片刻,没有否认凡尘的话。
不仅是因为她知道,凡尘的性子有些怕死,但并不真的怕死,以他的骄傲哪怕面对生死的大恐惧,也不屑委屈自己娶一个不喜的女子。
更重要的是,兰未雪曾经是对凡尘,转述那本神秘之书的人,所以知晓那奇怪的功法有何限制。
说是奇怪的功法,其实以兰未雪的见识,至今都想不通那算不算是功法。
因为世间没有一本功夫,能够完全脱离灵力与神魂之力,但那本功法却做到了,只与‘真情’有关,但是限制也多的难以想象。
诸多限制中,最为首要的两点,便是‘真情’与‘对等’。
前者不难理解,两者之间须互有真心真情,而后者则要更加麻烦,两者必须曾经达到过同样的高度。
换而言之,此术施展成功,凡尘与他的那位妻子,不仅当时需要互有真情,对方也必须曾经达到过至高境界。
兰未雪起初,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只以为凡尘另有奇遇,没想到是这回事儿。
怪不得他与她都好转了许多。
她浅浅饮了口茶,眼眸中无甚情绪。
“那是你们的事情,而且你需要解释的人不是我。”
多年相识,兰未雪自然看得出,此刻的凡尘言语感慨,显然是陷入到了某种与这个话题相关的麻烦。
既然如此,不外乎就是与那位不语魔尊之间的问题。
以他的性子,能够引起的麻烦,不外乎也就这么几项。
“再不济,若是连个小姑娘都哄不好,你也别做什么圣皇了。”
听到兰未雪半是针对的调侃,凡尘却认真的沉默了片刻,神色难得有些愧疚。
“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凡尘的声音很静,落在蝶雨楼的院落内,却是刹那无声,就连兰未雪都恍惚了片刻,沉默难言。
她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又将茶杯放下。
“但我不会放弃镇守云天梯的责任,直到下一位合适的继任者,成长到足够的高度。”
他很清楚梦不语在畏惧什么,又在忧虑些什么,更清楚梦不语从未真的怨恨过他,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没有裂痕。
解决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是态度。
他已经为中州乃至天下,做的足够的多,这是他身为圣域之人的态度,但现在他想要去向妻子表达,他作为一个丈夫的态度。
至于云天梯的麻烦,是天下真正的大事,暂且不能放手,梦不语会理解。
听着凡尘缓缓的讲述,兰未雪轻笑一声。
“原来你都做好了决定。”
那来和她说什么?
就为了让她在帮他拖着圣域吗?
兰未雪想要在讽刺两句,却想到以后可能骂不到了,于是收敛了些。
“所以你何时去北疆?”
这一去,大概除了云天梯的问题,以后便很少会回来了吧?
问题在于,这依旧不是凡尘的作风。
——他最怕麻烦,但不可能在自己拥有足够能力的情况下,只做很少的事情,否则爻天之战那年,更久与更近这些年,也不会如此。
“等那两个孩子到来之前,我会去北疆。”
凡尘回答,继续道。
“然后会为初雨解决魂傀古寺。”
他所指的,是兰未雪的嫡妹,兰初雨,很多年前死在了北疆。
兰初雨亦如兰未雪,是千里画舫出身,只是没有随着长姐兰未雪一同来圣域,留在了千里画舫,是容夫人最喜欢的师侄。
谁料红颜薄命,很多年前,某次前往北疆救援时,失去了踪影,位于千里画舫的命牌,也熄灭碎裂。
那年,兰未雪像是发了疯一样闯到北疆,最终在某处祭尸地发现了嫡妹的残躯,死的很惨,不知死前被折磨过多久。
自那年之后,兰未雪便对北疆的魔修有一种偏执的恨意,且从未停歇过寻找真凶。
凡尘同样用尽了所有的情报网,诡异的是,连他都很难确定真凶的范围。
最终只隐约确定,天门,血煞炼狱与魂傀古寺这三宗的嫌疑最大。
直到三百年前,梦不语攻破天门,斩杀了天鬼魔尊,天门大乱,凡尘的情报网方才得知更多消息。
天鬼魔尊似有参与此事,但却不是真凶,只是被坑了进去,血煞炼狱也似乎有嫌疑,但于此事也有些无辜。
——仿佛有人在编织一个阴谋,不遗余力的想要挑起中州北疆两域的争端,而且手段阴狠毒辣,卑鄙异常。
凡尘考虑过很多人,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魂傀古寺,那里或许会有故人。
只是前些年他伤势未愈,不确定那人是谁,没什么把握将对方斩杀,毕竟至强境修者,不是谁的实力都如天鬼魔尊那般稀松。
而今自不相同,他的伤势有所回复,梦不语亦如此,她的手中还有‘乾坤魔魂玺’,在北疆优势极大。
两人联手,对付一个人自然要容易的多。
只要此行帝胤不来捣乱,按理他应该能够解决魂傀古寺背后那人,就是不知是当年那四位中的哪一位。
如此费尽心思挑拨,是想让天下大乱,趁机为太玄冥帝复仇吗?
听到凡尘的承诺,兰未雪颤着手,放下了茶杯。
不甘与痛苦的心情,这些年从未在她的心中消散,她很清楚嫡妹比她弱不了多少,当年若去北疆的是她,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
所以她当年并未冒然去找那三宗拼命,何况未知真凶,若是陷入了真凶陷阱,让其得逞,嫡妹死的便更冤枉。
哪怕这些年,兰未雪因此,对北疆魔修的恨意愈多,却也从未越过线。
就像是不久前,文无境等人在覆舟殿劝谏凡尘,攻打北疆,她是赞同的,这样她也能趁机借势,剿灭魂傀古寺与血煞炼狱。
但她并未前往覆舟殿。
看似是被竹空君拦了下来,但她若是真的不愿意,竹空君根本拦不下她,最重要的是,圣域的战权,本就掌握在她与布足道的手中。
若是她想,早在凡尘失踪的那些年,便可以冒然挑起战事,以布足道对她的尊敬,哪怕竭力反对阻止,也不太可能反对成功。
只是她终究狠不下心来,也还算理智。
为了嫡妹一人的仇恨,牵连两域无数无辜,让众多子民家破人亡,不仅中了背后那人的计谋,她与亡妹的心也难安。
而今,得知凡尘终于确定了真凶,且准备出手,哪怕是向来坚毅的兰未雪心中,也有些酸楚。
“记得不要给那人留全尸,一寸寸的打碎他的骨头,最好将他的神魂一段段泯灭,不要让那人死的太痛快。”
念着嫡妹的死状,兰未雪紧咬着牙,眼眸深处满是恨意。
“我尽力。”
凡尘没有说更多的话,更没有安慰,因为他知道这些对兰未雪没有意义。
而此事之后,她对北疆魔修的恨意,大抵也能缓解。
兰未雪怨恨的其实本不是魔修,而是天鬼魔尊执掌下的天门,以及血煞炼狱和魂傀古寺。
唯一令凡尘觉得比较容易处理的是,兰未雪并不像是当年传说中的梦不语,执意亲手复仇,那么有人代替解决会简单不少。
微风阵阵,穿过两人所在的石桌,蝶雨楼的庭院内,那些石子路上的小花微微摇动。
两人又喝了一盏茶,直到兰未雪的心情平复,她才道了一声谢。
“你去北疆替我杀人,我在替你拖着圣域五百年,直到有人拥有足够的能力继承你的位置。”
言语间,有感谢,有敬意,但唯独没有亲近之意,好似冷漠的交易。
听着兰未雪的话,凡尘愈加难安,这是他罕见的不知如何应对的状况,哪怕是当年思考,舍命去殒杀太玄冥帝之时,也没这种情况让他不安。
“何必如此,我一直都将你当做妹妹……”
兰未雪冷冷的看了凡尘一眼,不禁嗤笑,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
“我从来就没有你这样愚蠢的哥哥。”
若是让旁人听见此言,必然会大惊失色,普天下之下竟有人敢当面辱骂这位帝鸿圣皇。
奇怪的是,凡尘并没有不悦,反而心情更加复杂。
普天之下,他信任的人不多,兰未雪算是一个,也是他亏欠最多的一个。
无论是很多年前替他协理圣域,亦或者教养布足道与菊小小,乃至而今以及之后,镇守圣域处理中州风雨事……
其实她本可以不去负担这重的责任,但却还是默默承受了下来。
只是有些事情,终究是勉强不得。
凡尘持了一礼,起身走向蝶雨楼的院落之外,兰未雪的眼眸中罕见的多了些不舍的情绪。
她很清楚,凡尘这一走,恐怕两人真的就再难见面了。
并非意味着凡尘不会再回圣域,只是那时他会携手他的妻子一同归来,她势必不会再见他们。
“等等,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是她此生与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蝶雨楼内的蓦的寂静下来,凡尘驻足,想要拒绝,他有预感,这或许会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风拂动松柏的枝桠,他木讷的点了点头。
在凡尘转过身的那一刻,兰未雪也站起了身,两步侧开了石桌与石椅,静静的站在那里。
她身后不远有松柏,脚下有不知名的野花,白色与紫色相得益彰,迎风微摇。
这时,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兰未雪一袭幽兰色宫装柔裙,梳着端雅大气的发饰,与寻常女子不同,有一种英气与傲然的美感。
她笑了笑,这抹英气与傲然就像是雪天的红梅,高洁与冷傲中多了一丝柔媚的美丽。
稍稍张开手,轻轻转了一圈,就像是很多凡间的小姑娘在跳旋转舞。
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却又极是好看,可惜天下间除了凡尘在没有第二个人能见到,她这般的小女儿态。
——凡尘已经成亲,她做不出夺人夫君的举动,尊严不允许,但她总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清楚,否则不甘心。
“我与那位梦海阁的姑娘,谁更好看?”
兰未雪的眼眸中难得带笑,像是很多年前,还在千里画舫之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竭力的展现着自己的美好。
于是她问的不是不语魔尊,也不是凡尘的妻子,而是梦海阁的那位姑娘。
自己可以输,但总归不甘心。
这是很多人遗忘的事情,她曾经作为千里画舫的大弟子,年轻之时被誉为那一世代中州的明珠,也曾艳冠四方。
凡尘沉默着,见着此刻的兰未雪,不知如何回答。
若以容姿而论,整个中州其实罕有比兰未雪更好看的人,就像是雪中铃兰,冷傲中是深藏在内心的柔情与执着令人动容。
“容姿一论,就如餐食之味,一万个人有一万个不同,爱甜食者不论咸,喜咸味者难言甜,你与她的容貌各有千秋,似两种极致,没谁有资格评论你们,只是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喜欢罢了。”
踌躇了许久,凡尘犹豫回答。
兰未雪怔了怔,眼眸中透着些嗤意与得意。
男人的嘴。
谁料片刻之后,还没待兰未雪在嘲弄他,凡尘又补了一句。
“对我而言,我更喜欢我妻子。”
蓦然蝶雨楼内安静了下来,连风也不吹了,枝桠也不动了。
凡尘偏开了视线,看向远处的蓝天,莫名的觉得有些心虚,想要逃走。
石桌那边,是一道茶盏掷在石子路上的清脆碎响,还有低沉道微不可闻的送客声。
“滚吧。”
于是凡尘滚了。
……
……
蝶雨楼的院落内,再度归于寂静。
兰未雪由嗔怒到惘然,最后失笑一声,眼眸中是欣然的自在。
她悠悠伸出手,恰逢一阵风,一片松针落在她的掌中,她像是小姑娘一样,轻轻吹气,将掌中松针吹远。
很多年前,凡尘将那本书递给她转述之时,她虽是恼怒的,心中却满是喜意,只是后来方知自己误会了。
他当时说的便很清楚,只是她放不下。
爻天之战后,她作为知晓那本书内容的人,也曾设想过,能否自己来救他?
可惜她此生终究没办法临达至高境界,最重要的是,凡尘与她无意,两人并非相互倾心,那道秘法就不可能有效。
“就这样吧。”
她轻笑一声,理了理很多年未曾盛装打扮的衣裙与发饰,暗笑凡尘没有眼光。
直到怡然自得的看了会儿浸满阳光的白云,才舒展了妖娆的身姿,娇憨的伸了个懒腰,然后重新坐到石椅之上。
静静的批改着折子,百年如一日。
中州子民皆知,前有帝鸿圣皇,后有道公子,罕有人知于中州万民而言,协理风雨百事的人,值得他们敬仰的人,还有这位兰二夫人。
风影摇曳,阳光沁染她的发梢与耳垂,宁静如画。
……
……
离了蝶雨楼,凡尘的脚步稍缓。
走的有些疏慢,偶尔回头看一眼蝶雨楼的云,直到回头看不见,才认真的转过身,行了一道同辈礼。
就如同千余年前的那次,回答从来都是无比的明确又无情。
隐有愧疚,却毫无办法,因为不合适,他从来就不会给兰未雪任何期待,更不敢许下任何承诺。
敬她,重她,却无法爱她。
“多谢,再见。”
似是听到兰未雪的轻笑,凡尘也轻笑了一声,转身踏步离开。
一声再见,大抵一生再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