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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建康九年】
魏池无意间的一句牢骚玩笑,给梅月带来了大烦恼。小姑娘花了好些心思才兜着圈子把这个怪异的想法告诉戚媛。
“魏大人为何想要学账本?他做官又不关算账的事情。”
梅月挠挠头:“魏大人说了很多,布啊,丝啊,绸啊,江南啊,什么什么织造局啊之类的,我……我也不是太懂。”
织造局?
织造局算是举国上下最有财力的部门之一了,现如今的织造——许唯已经不记得前工部侍郎戚荣,但是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向芳一定还记得这位老朋友。当年向芳在江南做织造的时候,戚大人的身体还硬朗,若是这位大人能一直保养好自己,江南的那些大户,现在还不至于这样嚣张吧。
李潘上台之后,曾经受制于各地票号的丝绸大户们纷纷复苏了。每年销往蛮夷的丝绸越来越多,但即便是这样也赶不上商船的需求。常有海外的商客在江浙一住就是半年,为的就是等作坊织够一船的货。另各位丝绸大户复苏的就是国家银行源源不断的贷款,令他们欣喜的是,有了李潘的新政,如今的贷款靠的是信誉,而不是抵押,宽裕的资金迅速扩大了经营规模。江浙一带的农田里几乎见不到劳作的年轻人了,不论男女,五十一下的都汇集到了城镇投入到养蚕织绸的作坊中去了。
新的一年对帝国来说是丰盈的,江南营造的税收是去年的三倍还要多。
向芳迎许唯回京的时候,满脸是止不住的欣喜。
帝国在此被看不见的手推向了前方,织造局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斗志昂扬。若戚大人还在世,也许能看到他难得的一笑?
魏池不是太懂这些,她觉得这个国家的核心离她越来越远。一天前她隔壁的丫鬟向她提起林雨簪,让她想起之前向林家小姐讨教的问题,那时候她不过就是想学学看帐,以便向燕王爷炫耀炫耀。而现在,反观自己的悠闲,魏池臆想着陆盛铎一定累得不行,自己不懂商务,在德意庄的事情上帮不了忙……也不是真要去添乱,但是若真的懂,可能要好一些吧……
魏池赋闲在院子里,又想起了戚媛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好似又在那个屋檐下,或者在雪山中的柴房里,平静的注视着自己。
天当真暖和了……魏池打了一个哈欠,放下书,闭上眼睛。
“老爷!老爷!”
魏池还没睡着,便感到珠儿在叫他。
“这是梅月刚才拿过来的。”
“嗯?”魏池接过珠儿递过来的信,打开信纸,里面并没有任何的字,只是很随意的画了一只灯笼。
“老爷?”珠儿看到魏池掩了信纸,偷偷笑了。
“你去休息吧,哦!把我那件青色袍子上的玉坠子拿给我。”
魏家的院子里的植被很有点趣味,靠院墙的是一溜漂亮的藤蔓,春天开淡黄色的花,花瓣随风飘落,不知名却优雅。
魏池打发走了珠儿,推开了侧院的门,坐在门槛上傻呼呼的等待着。
傻等的太子心情糟透了,他唯一喜欢的魏师父已经很久没有来上课了。晚些时候,太傅亲自过来督导了一番,太子还是闷闷不乐,最终憋不住了,偷偷问他皇姑姑魏师父的去向。
陈玉祥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教他不要说,等太傅走了,旁的人都退下了,才告诉他:魏师父只是病了,等病好了就来。
“那刚才怎么不问太傅呢?太傅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魏师父不止是太子的师父,也是朝中的大臣,这样贸贸然的问太傅,不好。今后也不要给那些奴婢说喜欢哪个师父了。说喜欢这个,岂不是表示不喜欢那个?传出去又不好听,又没意思。当真喜欢魏师父,他上课的时候你好好学,就是了。”
陈熵只好点点头:“皇姑姑,魏师父要来的话,先给熵儿说一说,熵儿好好温温书……要是太傅能代咱们去瞧瞧魏师父(色色小说 http://ss12/1.html就好了。”
太傅?可能对于陈熵来说,除了魏池,也就是太傅最得他心了吧?陈玉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到如今江南的事情,李潘,还有胡贵妃,忍不住担心起太傅的处境起来。虽然自己作为个妇道人家,不懂朝廷上的事情,但是去年周阁老当着那样多的人面倒太傅,自己再笨也看懂了。如今南边挑起了税收的大梁,王将军告退,北方交给了胡家,胡家又因为胡贵妃和李潘连着……内阁管不了南边,就在互市上做些文章,如今阁员都是周文元的人,太傅又能说上哪些话呢?更何况之前几次大事上,都是太傅顶撞了她那个皇兄……如今皇上怎样想,还猜不透呢?魏大人……魏大人这一休就这样久,皇上也由着礼部的性子去办事……到底是怎样的意思呢?
“皇姑姑,咱们偷偷出宫去瞧瞧魏师父吧,要是他真的病得很厉害可怎样好?”陈熵是真担心魏池,但也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要不派人去送些药?”
陈玉祥帮他理了理衣领:“只怕是心病啊……熵儿心急不得,许多大事情就要一个等字,你要信得过你魏师父才是。”
陈熵听明白了这话里的话,点点头。
百姓家的孩子这会儿还在父母膝下撒娇吧?玉祥看到陈熵懂事的样子一阵的心酸,心酸中开始埋怨起魏池来——不是说以后要带太子去兵部骑马么?如今连一点礼部的闲气都受不得,还要个小孩子来为你担惊受怕,可恨!
魏池此刻还真当得起陈公主的那个等字,她此刻只能等着礼部堂倌的冷眼,但幸好也有别的事情可以等。
太阳略略偏西的时候,隔壁院子的侧门终于打开了,魏池赶紧从自家门槛上跳了起来,拍了拍衣襟:“我……”
戚媛掩上门:“你我还何必这样客气,别行礼了。昨天梅月给我说起,我当你只是玩笑呢,哪有读书人指望着学看帐的?你又起的什么心思?”
魏池害羞的挠了挠头:“我经常起些奇怪的心思……不过……您一个大家闺秀,怎么比帐房先生还厉害?”
戚媛笑了:“不要给我乱安些名号!梅月可告诉我,您是个抠门财主,连账房先生都节约了,自己敲算盘算家用呢!你这是自家帐算不清了?”
“那倒还真不至于,”魏池顿了顿:“……这,不知好不好说,我算的帐吧,只是些小账,可我发现你算的可复杂多了,既有当铺的,又有商铺的,还有那么多人尔等工钱开销,物品损耗。我别说算了,看也看不大懂,自学了一番也不见成效,你是有人教么?”
戚媛想了想:“照你这样说来,我也算是无师自通。你听说过我父亲么?”
魏池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家父以前督导着江南织造局,在那个职位上干了也有二十余载。我和姐姐平日里虽然雇着师父教习诗文,但父亲对我们极其关爱,逢问必答,我也就是那时候耳濡目染了些,渐渐也就会了。我要教你可以,不过你要给我说实话……”戚媛有些担心的看着魏池:“你……”
魏池想了想:“我这个人凑热闹的毛病不大好,当年进了兵部,就去学了兵书,还觉得学得顺畅,如今李潘新政闹得纷纷扬扬,我却又偏偏不懂这个,只是凑热闹的毛病又上来了,忍不住就又想学学。”
戚媛摇摇头:“若只是凑热闹也就罢了,江南官场牵扯太多,你若是想学了也去趟浑水,就冲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也不敢教你。”
“织造局?”
“对,织造局,”戚媛顿了顿:“其实这个朝廷中有多少人对此无师自通?江南又有多少人多次无师自通?都是有造化的人,外行人要知道其中的猫腻容易,但想要都过他们岂止大智慧可以为之?就说李潘,看着虽然年轻,但所行事的策略无不又狠又准,你若为了他而学的,我劝你就不要学。”
魏池不好说自己这一趟学习纯粹是为这无中生有的理由而来,赶紧含糊的点点头。
“家父在江南的官场二十年,见了许多的事情,织造局,牵扯着宫里,别说当这个官的是宦官还是进士,能坐稳这把交椅就不容易。你的个性又那样倔强,我可不想费了力气又害了你。”
“我哪有你想的那样志向高远?”魏池嘲笑戚媛的担忧:“两年前别人夸我这个年龄做了这个官便是亘古未有了,我就乐得找不着北了。如今我过的也不差,哪会去惹那个事情?你放一万个心吧,好姐姐,我要有你想得那样勤快,那可轮不到耿家的人来做状元。快给我说说要怎样教我?别卖关子了!”
戚媛这才掏出几本册子:“这是早些年不用的账册,我就拿这个教你吧,魏大人是教太子的,可别嫌弃我教的不好。”
两院之间的小巷很窄,春天的太阳很暖,冯家的大榕树遮出了好大一片树荫,但坐在魏家的门槛上就恰巧能照到太阳,魏家那一溜繁茂的藤蔓带着摇曳的黄花遮住了两个人的影子,若不是背后靠着门板,真像坐在花园里一样舒服。
戚媛整了整衣袖,翻开账本逐一讲解起来,魏池一边听着却忍不住一边开小差。当讲到第十页的时候,戚媛发了一个问,魏池只好傻呼呼的挠挠头。
戚媛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瞧,你果真不是学这个的料。”
魏池心虚的吐了吐舌头:“戚师父,教书应该有耐心的……”
“好!”戚媛只得答应着:“我今天也就半个时辰教你,听不懂我也没有办法了。”
“伯父是不是非常厉害?”魏池由戚媛想到她口中的那个父亲。
“非常厉害不敢当,不过在江南也算游刃有余。那时候其实比现在还乱些,先帝一心稳固北方,南边都是一群宦官管着,一半的心思去对付富商,另一多半倒是应付宦官去了。其实我自小能见父亲的机会便非常的少,常记得他咳嗽着还要去撑局面……很心疼。”
“的确是,我多大点官呐,时常也得去应付酒局,的确很烦。”魏池想起了冯世勋和诗小小,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也有人喜欢,当年冯大人和你成亲后,你家人都没去过问么?那父亲也是极大的官位了,可能江南的巡抚也要给些面子吧?我就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敢?”
“我们家没有男丁,当年我父亲看上冯世勋也是对他赏识,恐怕他也是看重的这份赏识。我父亲积劳成疾去的那年我还没过门,后来也是巡抚大人主持的婚礼。冯世勋此刻虽然还有一丝畏惧,但巡抚大人终究知道得不会那样细。冯世勋又是一举中第的,别人不会怀疑,他家人也向着他,他便肆无忌惮了。”
“只是他料错了你,他以为你稀罕他呢!哼!”魏池愤愤不平。
“瞧你!”戚媛忍不住笑了:“你隔着这样远呕的哪门子的气。”
魏池此刻满脑子的搜罗她认识的适龄好男人,最后放弃了:“要是退回去十年,我真有一百个良人可以说给你!”
魏池还没说完,书脊就敲到了头上。
“胡说八道!”戚媛连敲了三下:“胡思乱想!你倒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还等着有人招你上门不成?”
魏池被这句玩笑弄得有些脸红:“……戚夫人,您还是教我看帐吧……”
鉴于魏池认真了,稍后的教习顺利了许多,不过魏池当真发现自己不喜欢这行……
“我得回去了,有空的时候再教你吧。”戚媛合上了账册:“这些你先拿回去,就照我说的方法看,有不懂的来问我。”
魏池打了个大哈欠,接过账册。
“哎,自己要学又懒成这样,不知道是怎样中的探花!”
“可不是就中了么?”魏池赖在门槛上不起来。
“你嘴里那个老师,他不管你?”戚媛偷偷笑他。
“他?先管好他自己吧!若是今后他要进京看我,您一定也躲起来,最好带着满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躲起来,要不……”
“你胡说八道。”
魏池闭着眼睛嘀咕道:“那可是个不让人放心的胖老头子,和他相处的十几年,烦死了。”
“快起来吧!”
有些犯困的魏池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惊。但那双手自然坦荡的握紧了自己:“哪有一个大人睡在自己门口的?”
戚媛按照拔萝卜的姿态把魏池这只大萝卜拔了起来。
“你的手太凉了,都没瞧过医生么?”戚媛关切的看着魏池。
“啊?”
“我那里倒是有个方子,虽然是偏方,但明天还是写给你吧。春天了还这样冷,小心是冷寒症,听说你平常应酬也喝不少的酒,别是肠胃不好。”
魏池心想那才不是冷寒症呢,索尔哈罕也算是名医了,她仔细给看过,其实就是人各不同,自己这个不是病……胖老头把自己当作冷寒症治了好些年,又是吃药又是泡澡,折腾得不行。这可好了,这位姐姐倒是接了胖老头的招儿……
可别啊!
话到嘴边,却不争气的咽了回去。
“哦……那我就试试吧……”
魏池说完后,恨不得自抽两个大嘴巴,但后悔已经完了。
“那你明天等着,我让梅月给你送来,有些药你买不到好的,我让她一并给你拿过来。这方子最不能偷懒,你要好好吃。”
“……”魏池眼巴巴的看着戚媛转身,进门,心如刀绞。
难不成……哎呀……就是老师曾经写的那张又要吃,又要洗,复杂得无以复加的所谓偏方……戚姐姐,那方子其实……在我床下呢……
春天的阳光大好,魏池的心冰凉,站了半晌,慢悠悠的回头,一把老泪擦在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