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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
他的灵机圆满无漏, 神魂清澈明净, 正是进入筑基期的最好时候。倘若真像他刚才设想的那样,自己给自己来个强行压制,就为了推延突破时机。成了还好说, 待到他求得净涪同意, 那就是两全其美。可倘若一个不小心, 别说是想要推延突破, 他就是想要一直待在炼气期永远不突破都可以。
白凌自己掐着手指想了又想,权衡权衡再权衡, 终于还是在净涪与他分别的那个岔路口下定了决心。
他站在净涪面前,什么话也没说, 合十弯身一拜,转身就走。
净涪看着他动作,见此点了点头, 合十还得一礼,自己迈步就往藏经阁里去。
静檀寺, 是一座已经没有了修行僧侣的山寺。
它甚至没有了香客, 没有了游人。
除了一日日生长的青苔、杂草、山藤, 除了在这些青苔、杂草、山藤中栖息的蛇虫蚁兽, 这里,再无生气。
它人迹全无,门户闭合,沉默而安静地隐在这一片不大不小的土山上。
在这被遗忘了的百年千年时间里,在旁的佛门寺庙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的时候, 它却是完全的沉默。
青苔攀上阶砖,杂草长满角落,山藤攀过大半个堂屋,尘埃覆上香案,便连寺中供奉着的佛陀、菩萨都是灰暗无光的。
它就像死去了一般。
可是,当净涪砍去阶梯上的一切封锁,推开合上的门户,踩上长满青苔的土地,这座山寺又从永眠中醒来,敞开了怀抱拥他入怀。
净涪可以随意地在静檀寺中游走,可以去往任何他想要到达的地方,可以动用这静檀寺里的每一样东西。
哪怕这静檀寺里的一切阵法禁制还在运转,哪怕他其实没有属于静檀寺弟子的身份铭牌。
净涪在这静檀寺是自由的。
比在莫国山寺那个同样没有人烟的清慈禅师的道场还要自由。
说起来,净涪所见过的寺庙很多,停留过的寺庙也不少,可静檀寺却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虽然都是没有了人烟,静檀寺却不比莫国山寺。莫国山寺那是一个大德和尚的道场,它是有主的。静檀寺却不然,它没有主人。可它有灵性。
净涪甚至觉得它有生命。
但经过一番仔细研究之后,净涪又发现,它没有灵智。
它介于生与死之间。
如果它能得到大机缘,有朝一日它或许就能真正的化生出灵智,成为灵器一样的存在。
如果它能有这个机缘的话。
左右、前后的转过一圈之后,了解了情况的净涪便失去了兴趣,再不在这寺中转悠,而是径直找到了藏经阁去。
静檀寺的藏经阁比起天静寺、妙音寺、莫国山寺甚至是静礼寺、静和寺的藏经阁来,是要小很多,可相对于寺里的其他建筑而言,不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设在这里的种种布置,都已经算是静檀寺里最出众的地方了。
最明显的,在净涪第一次推门入屋的那会儿,这静檀寺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各处供奉着的佛陀、菩萨、罗汉、金刚等的塑像、雕刻都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埃。还是净涪和白凌两个忙活了大半天,才让它们一身清爽地重见天日。
可这藏经阁......
净涪就站在藏经阁院门外,都还没有往里踏入一步,只看那院门,却愣没在那扇闭合了百年千年的门扉上找到一丁点岁月留下的痕迹。
没有青苔、没有杂草、没有山藤,甚至连丁点尘埃都找不到。
这就是一个与静檀寺其他建筑分处在不同时空的阁楼。
净涪不相信那些舍弃了静檀寺的僧侣们会有那份心思特意布设这样严丝密缝的阵法禁制守护藏经阁。
既然已经选择舍弃,那么藏经阁与这静檀寺里的鼓楼、法堂、云房等等建筑又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舍弃了么?
所以,这设下守护着藏经阁的重重布置的,该是另有其人。
净涪心有所感,在闭合的门户前停下,往那门户上看了一眼,不伸手,而是双手合十,微微腰身行了一礼。
这一礼之后,净涪才走到门前,双手搭上了锁眼,像他昨天推开山门那样,一个用力,推开了他面前这扇同样只是虚虚闭合着的门户。
“吱呀。”
净涪往里看了一眼。
门户之后,便是两条不长不宽仅用一块块土砖铺出的过道,过道交叉成十字,连接了东西厢房和主屋的同时,也将这个庭院分成了四块几乎同等大小草地。
草地上有低矮不及寸指长的碧绿丝草生长,在这初冬的时节里,这丝草仍旧翠绿如同碧玉一样的流苏,吞吐着独属于春天和生命的气息。
而除了这一片片生长的碧绿丝草外,这四块草地上还各栽种了一株娑罗树。娑罗树树身低矮,但枝叶也是与树下丝草一样的碧绿生脆。
净涪团团扫过一眼,再不往那东、西厢房分出一点视线,跨步迈过门槛后,径直踩过过道,一路往主屋去。
他推开主屋,抬眼便看见了那该是值守僧侣镇守的柜台后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收拾得特别光鲜的年轻僧侣。
那人不似寻常僧侣日常作息那般只穿僧袍,而是极庄严肃穆地在簇新的僧袍外又套了一件光亮的□□,胸前挂了一串长佛珠,搭放在膝上的双手还捻定了一串小佛珠。
他腰背挺直,眉眼低垂,眉目宛然,似乎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来,笑着招呼净涪。
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年轻的僧侣身上皮·肉再紧实,表情再生动,他也已经死了。
死了百年千年。
若换了人来,推门入屋冷不丁就瞧见这么一个人,怕是再怎么样也得被惊一下。但站在这藏经阁主屋门前的却是净涪,以净涪的见识,想要吓到他还得再换一换。更何况,净涪对此早已心有预感,又何需再去想惊不惊吓不吓的问题?
净涪跨步入屋,走到柜台前面,礼貌地向着这已经涅槃圆寂的比丘合十一拜。
拜过之后,净涪便和他每一次进入藏经阁一样,从他袖袋里摸出一块弟子铭牌,放到了柜台上,推向了那比丘面前。
他拿出来的这一份弟子铭牌,是他作为妙音寺藏经阁弟子的身份铭牌,这会儿拿出来,其实不怎么符合规矩。
按照规矩,入寺那会儿他该先去杂事堂挂单,换上这静檀寺的身份铭牌,然后才拿那个身份铭牌来藏经阁翻阅阁中藏书。
就像他之前在静礼寺做过的那样。
可净涪却是恍然未觉。
他将他的那个身份铭牌推到那比丘面前放了一会儿后,像是给这比丘时间让他确认,才将那身份铭牌收了回来。
收好了身份铭牌后,他又是合十一拜,这才转身走向了整整齐齐排列摆放着书典的书架。
这静檀寺虽然千百年没有了人迹,但因为这藏经阁里曾经仔细布置下来的重重禁制,这阁里的藏书也才成功避过了岁月的侵蚀,规整簇新,和静礼寺那些日日被人细心整理的藏书相差无几。
净涪也不急着去找那份藏在这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径直来到第一个书架前,取了书架最顶层最靠近墙壁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内容和他以往翻阅过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原该没什么不同。可净涪才将这部佛经从书架上抽出,都还没有翻开书页去看经书里的内容,便先看见了佛经封面书页上勾勒的“佛说阿弥陀经”六字。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净涪猜到了这静檀寺的根底。
这“佛说阿弥陀经”与净涪见过的其他任何僧侣誊抄书写出来的“佛说阿弥陀经”最大的不同,便在于这里的六个“佛说阿弥陀经”没有修士或者说是修行者特有的气息。
修士所写的字,或许各有各的特色,但哪怕再是不同,其实也还是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的文字字里行间,总有一股气机勾缠天地灵机,显化自身道妙。
当然,如果没留心的话,这一点相同处便是存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净涪,或者说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就是那样一个有心人。
因为他注意到了,所以每每在伪造信件、留言的时候,都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凭着这一手,当时的天圣魔君可是狠狠地坑了左天行好几次。
也就是左天行吃亏吃多了,后来也留了心,才没再在这上头继续栽跟头。
这些都是当年的事了,后来没效果了之后,当时的他也就兴致缺缺地收了手。但收手是收手了,他的这一份眼力却还在,甚至延续到了如今。
既然这封面的“佛说阿弥陀经”六字就没有了那份修士的气息,那便很明显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并不是出自修士的手。
不是修士,又在这佛寺中,净涪只是略略一猜,便知他手上拿着的这部《佛说阿弥陀经》的真正抄录者,其实该是佛门里极少见的凡俗僧侣。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净涪并没有觉得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如何廉价无用。他甚至来了兴趣,也不另找地儿,当下就一手捧住了这部佛经,一手悬在半空,伸出手指隔着一小段距离顺着笔画伸展的角度方向慢慢描摹。
边描摹,他边还闭上了眼睛,细细体会那附着在文字上的意境。
净涪灵魂强大,灵魄壮阔,而他对于自身心神的控制更是强到了巅峰。所以他才刚刚将心神沉入了其中,便觉眼前一亮,他落在了一间僧舍里。
净涪不去看僧舍周围的环境,也没去打量这僧舍里的布置,他的视线从他落在这里的那一刻,便找到了僧舍中央,在那一盏油灯前方伏案提笔的老僧。
老僧面容黝黑枯槁,双眼浑浊,手脚虚软无力,便是那提着笔的手,也都是颤颤巍巍的。可他的眼睛虽浑浊,却也有光;他提着笔的手颤巍,落笔却稳;他的身体虽佝偻,靠着案桌却很平。
他虽老衰体迈,但现在却就着那一盏几近燃尽的烛火,书写着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体悟。
净涪迈步走到近前,悄然无声地落在老僧的对面,目光落在那摊开的纸张上,看着那老僧提着笔,蘸着墨,一笔一笔地在白纸上写下文字。
“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
老僧专注地提笔写字,全不在意外事。不知道此时夜雪飘落,在屋檐上压下一层细薄的积雪;不知道此时夜风凛冽,呼啸卷夹着雪花飞舞;不知道案前烛火摇曳,在他身前的纸张上拖拽出一层细长的暗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的对面,坐落了一个人。
他只提着笔,慢而专注地写。
净涪也没打扰他,也只专注地看。
渐渐地,周遭虚影黯淡,扭曲成一片金光。
金光里,有一个身影虔诚跪拜。
这一个身影前,一尊金身佛陀端坐在十二品功德金莲之上,慈悲俯视下方身影,还有一句句经文在耳边回荡。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
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净涪听得一阵,便已知晓,这会儿在他耳边说法的,并不是哪一位佛陀、菩萨,而是刚才他所见的那位老僧。但他也没觉得如何,仍旧安静专注地听经。
这一听,净涪渐渐地就品出些味道来了。
这一位老僧所誊抄出来的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如今在净涪耳边所说的《佛说阿弥陀经》,主旨在一个“诚”字。
通篇《佛说阿弥陀经》,也都只在说一个“诚”。
抛开种种杂念,斩去诸般凡思,只拜一尊佛,只敬一尊佛。
净涪渐渐听得索味,便也就只是听着,再不入神。
许是因为这位老僧只是一个凡俗僧侣,他没有灵根,在佛门中找不到超脱的希望,但他又对世事压抑,对凡尘绝望,想求一个解脱,所以寄希望于在景浩界中最广为人知最神通广大的世尊阿弥陀。
“......‘舍利弗。当知我於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
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佛说此经已,舍利弗,及诸比丘,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勉强听完这一部经文之后,还没等那周遭的环境自然退去,净涪便自睁开了眼睛,望入了这一个世间。
他眨眨眼睛,随手便将手里拿着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又给放回了原位,然后,他便再也不看旁的,径自往那处呼唤他的地方寻去。
在净涪看来,这藏经阁里收藏着的第一部佛经都已经是这般模样,那剩下的那些,也不需要看了。看了也是在浪费时间白耗心力,还坏了他的心情,那他还要看来干什么?
堵自己的心么?
须知,这藏经阁里摆放的佛经位置也是很讲究的。一般而言,放在第一座书架的第一部佛经,都是各寺的根本佛经,是各寺立寺的根本理论所在。那是各寺藏经阁里最有代表性的藏经所在。
摆放在那个位置的经书或许不贵重,不稀奇,但却是最宝贵的那一部。
这静檀寺的根本佛经都是这个模样的,其他的佛经也就不用再看了。
净涪甩袖,转过一个个整齐摆放的书架,在一处书架前停留。
他也没多想,更没有分毫犹豫迟疑,抬手就从那书架上抽出一部经书来,翻开几页,找到其中夹杂着的充当着书签的空白贝叶。
净涪取过贝叶,便将那部经书原位放了回去。
待到他捧起那片贝叶,目光落下的那一瞬,便有一片璀璨的金光升腾而起。
随着金光的升起,净涪的眉心处同时亮起一线金色的佛光。
这线金色的佛光与贝叶上升起的那片金光相互呼应,不过两个呼吸间,便将净涪的心神拖拽入了那一片他极熟悉的园林。
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净涪熟门熟路地在草地上落座,定神听着上方的世尊与众人讲说佛经。
“善现启请分第二。”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待到这一段经文讲完,净涪心神一动,便抬了头去,望向上首高坐蒲团的世尊。
世尊坐在菩提树前,手结法印,眉眼温和慈悲,正孜孜不倦地与座下众人讲说经文。
可因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下一分净涪还没有收集到,所以这会儿世尊所说的那些佛理经义,净涪却是半点没有听到。
世尊似乎也察觉到了净涪的视线,他竟停下了讲经,转头往净涪这边看了过来。
净涪见得世尊这般动作,心下一惊,竟久违地提起了一颗心来。
不但是他,便连隐在识海世界中的佛身和身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也都突兀地睁开眼来。
那形状一般模样却眸色各异的瞳孔里,一时有惊疑、畏惧沉浮起伏。
不论是此时的佛门比丘净涪,还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他都是第一次直面世尊这样的强者。
哪怕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世尊非是本尊,而只是一尊法身,也由不得净涪不惊惧。
这不是胆小与否的问题。
而是直面强者时,那一种无法自已的震惊、恐怖感觉。
遍数前世今生,他一身实力最为强横的时候,其实还要数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突破的那时候。可那个时候的他,仅仅是对上天魔童子,也未能在他手上走过一招,最后甚至只能自爆来保存自己仅剩的尊严。
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天魔童子,而是比天魔童子强了不知多少,甩了天魔童子不知多远的佛门世尊阿弥陀。
面对这样知晓自己来历却还是给予他庇佑,甚至给予他传承的世尊阿弥陀,面对他甚至都察觉不到实力差距的世尊阿弥陀,净涪如何还能不为所动?
他现在这般模样,都已经是他定力、心性足够的体现了。
魔身自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出了身形,但他不坐皇座,自站在一片本源中央,抬头望着静檀寺的方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深陷在掌心里。
佛身也自识海世界里显化出了身形。他甚至脱出了那一片佛光,坐到了净涪本尊的身侧。
净涪三身,本尊、佛身、魔身齐齐显出身形,也都直直抬头望着世尊阿弥陀,不闪不避不退,等待着上首那位尊者的判决。
是的,判决。
在净涪自己想来,这就是判决。
哪怕此前这位世尊的态度都极为软和,但到了这个时候,真正直面这位世尊,净涪还是紧张了。
但这份紧张和净涪当年还是天圣魔君皇甫成面对天魔童子的那会儿不太相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当年他面对天魔童子,他是要拼。
拼尽自己这一切,拼掉所有,怎么都不能让他如愿!
可这会儿,他却只是忐忑,只是惊惧,只是敬畏,但就是没有反抗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就不分章了,各位亲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