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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后,熹微的天光自天边亮起,天静寺钟楼上的钟声敲响,恒真僧人才又有了动静。
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之后,就起身从屋中靠墙摆放着的书架上取下一部足有成人巴掌厚重的经义,翻开书页看了几眼,很有些踌躇。
这一部经义,不过是对《佛说阿弥陀经》的再度诠释,却是他这么多年来修行的精髓。
刨去了当年他故意删改的经文,重新定义了当年被他特意模糊的地方,再度编正,就成了这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如果这一部经义拿出去,不管净涪沙弥将来会如何,天静寺里的僧人沙弥必定就会先因为这一部经义而动摇自身境界。
可是如果他不拿出去,哪怕无数次千佛法会举办下来,天静寺僧人们对《佛说阿弥陀经》仍然会是当年慧真传下来的那般见解。因为除了他,即便是那些已经登临了极乐净土的天静寺罗汉金刚们,也都没有那个资格去修正这一部被他删改了的佛经。
“当......”
一声悠长厚沉的钟声自远处传来,惊醒了迟疑中的恒真僧人。
他看着这一部经义,心底无声一叹,便袖了这一部经书,转身去大法堂参加今日的早课。
他下凡的目的,本就是要修补自身佛果的不足,补全自己的根基。如果他不迈出这一步,他的根基就永远都没有完善的那一日。
他永远都只会是一位罗汉。
迈出禅院的那一刻,恒真僧人抬头,正正看见东方天边那一片发亮的白。
那一片亮白的周围,簇拥了厚厚的阴云,那是夜幕未尽的黑。
恒真僧人摸了摸袖袋里的那一部厚重经义,面色不变,继续往大法堂那边去。
和心情不太和美的恒真僧人比起来,皇甫成此时的心情更为烦躁和狂乱。
他身上的话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便连那些话剑留在他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他也都没有感觉。他此时根本顾不得再去伪装自己来糊弄那些监视着他的目光,而是狠狠地闭上眼睛,软软跪坐在地。
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已经结束,比试结果传遍整个景浩界。又是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和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进入决赛,最后还是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压了天剑宗的左天行一头,夺走竹海灵会魁首之位......
妙音寺的净涪沙弥今年不过堪堪二十,已经十信完满,年后更将受比丘戒,成为佛门千百年来最年轻的比丘。
天剑宗的左天行如今不仅仅已经成为元婴,更参悟了整整四种剑意,年后也将举办结婴大典。
这两人,一个是转世的boss,一个是重生的主角,都是强到没边的家伙,都是开了挂的挂逼。只有他这个穿越的和他们关系不睦甚至还有着仇怨的废柴被人随手坑到了这里,日夜受罪不说,修为更是没有丝毫长进,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只待别人宰杀的肉猪。
待到日后,他们两人实力提升无所顾忌的时候,怕就是他们对他举起屠刀的时候。
他绝对不能再坐以待毙!
皇甫成动了动,睁开眼睛来,点开系统界面,看着界面上那一行标注:业力无边。
他定定地望了一阵,视线随着风飘荡,落在了距离他身前只有一臂之遥的刺木。确切的说,他的视线,落在了刺木树身上所生长着的锐刺。
皇甫成的脑海中,翻出了当日他所看见的关于刺木的记载。
刺木所生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只有一个细小的伤口......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
红莲业火焚体......
皇甫成积满阴霾的双眼升起了一线火光。
火光熊熊,烧尽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迟疑。
他不知道他这一身无边的业力究竟从何而来,他现在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翻找答案。但现实就是,他无边业力缠身。
这些业力,从当年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就已经缠着他不放。
景浩界众生的排斥、修士的厌恶、天道的不喜......原因都在他这一身业力上。如果这一身业力不在了,哪怕此前诸般种种已经无法挽回,但他也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而且......道门有左天行,佛门有净涪,魔门呢?魔门又有谁?
魔门......
自boss抛弃魔门转入佛门的那一刻起,魔门就没有了魔君。
他去魔门,正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不过在那之前,这一身业力却不能留了。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防备。
皇甫成看着那刺木树身上的锐刺,手一翻,取出那一颗已经被他种入一丝神识烙印的业火红莲莲子。
业力、业火与这业火红莲,它们三者之间的关系,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再说了,哪怕死在了这业火之中,也比落在boss和主角手里好。
或许,他这一死,还会有醒来的时候?
皇甫成瞥了一眼系统界面,眼底闪过一抹癫狂。
他左手紧握成拳,牢牢护住拳头里的那一颗红莲莲子,膝行几步,托着疲乏的身体靠近刺木。
这日负责观察皇甫成的天剑宗弟子本来还在琢磨着自己新学的那一招剑招,冷不丁见软软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皇甫成忽然挪动了身体,膝行着往前。
但他的前方,是那一株令人闻之色变的刺木!
那弟子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睛猛地收缩一下,他震惊地望着皇甫成的动作,看着他抬起手猛地戳向了刺木树身上锋锐的锐刺。
“皇甫成!你在干什么!?”
那弟子一时怒急,远远怒斥一声,却又惧于刺木异香的威力,不敢迈入刺木异香笼罩的范围内。
待在这一片刺木异香范围里的那些人,无一不是被关入赎罪谷赎罪的天剑宗弟子。此时的他们仍然絮絮不绝地怨天咒人,又承受着刺木异香所化的话剑酷刑,如何又听得见这位弟子的斥责声?
真正被他的声音惊动的,也就只有其他镇守在这赎罪谷里的管事弟子们。
不,除了那些自各处纷纷现出身形的管事弟子们外,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的话。
那弟子此时已经回过神,正要急急忙忙从储物袋里取出管事的通讯玉符,将这边的事情往上通报。可就在他要收回视线的那一刻,他赫然看见了此时正在将自己的手压向刺木锐刺的皇甫成抬起被蓬乱发丝遮挡着看不清面目的脸。
那张狼狈又癫狂的脸上,有笑。
皇甫成他,在冲着他笑!
可还没等那弟子看个清楚,皇甫成的身上就蹿出了一团黝黑的火焰。那火焰幽暗但并不阴冷,反而透着烁烁的明艳。
所有目睹这一团火焰的人,哪怕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诡谲又明亮的火焰,甚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号,却在这一刻,自心底升起了两个字。
业火。
自那两个字从他们心底升起的那一刻,就在他们的脑海扎根不去。
业火,这就是业火!
皇甫成他,居然自引业火焚身......
赎罪谷中所有尚且清醒的天剑宗弟子们霎时没有了动作,他们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该干什么,只能木木愣愣地看着那一团人形的火焰,听着那个人在那一团火焰中声嘶力竭的呻·吟哀嚎。
就连他们这些旁观的人,看着都觉得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了谁,终于颤抖着手往手里的通讯玉符打入了一道灵气。
当通讯玉符亮起的时候,他甚至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名字,只记得愣愣地说道:“业......业火......”
打自消息传了上去,左天行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可他到来的时候,皇甫成身上的业火已经在他身上足足燃烧了两个时辰。
左天行站在半空中,目光俯视着刺木树下那一团燃烧着的人形火堆,眼中闪过惊愕、惋惜和赞叹。
直到这一刻起,他的眼底才真真正正地映出了这一个皇甫成。
只有狠得下心对自己的人,才是真的狠。
这样狠的人,通常都是一个硬茬。当年的那一个皇甫成是,现在的这一个皇甫成也是......
就连左天行也忍不住想,到底是不是只要冠上了‘皇甫成’这样一个名号的人,都是这样性格的人?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存活了一息间,就被左天行自己抹除了。
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一个天圣魔君皇甫成那样的妖孽,除了他本尊,剩余就算再狠再绝,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他?
左天行目光悠悠然地垂落在皇甫成犹自被火苗疯狂舔舐的身体上,一时无聊,忍不住想到,那一个净涪小沙弥,到底有没有预料到今天的这一幕?
有吗?
没有吗?
左天行这般无聊的想法,净涪并不知晓。
净涪小沙弥他这个时候已经出关了,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前往天静寺受戒。
毕竟半月时间已经过去了,明天就是他们这些沙弥出发的日子了,净涪如果再继续闭关,是要错过时间的。
净涪出关的时候,五色幼鹿仍然沉浸在修炼中。
净涪只是在院子里远远地看了它一眼,也不打扰它,悄无声息地出了禅院,往藏经阁那边去。
清笃禅师的视线从净涪的左侧绕到右侧,又从右侧绕回左侧,如此三番过后,他还没放弃,仍将视线往阁外投去。
净涪只作不知,他向着清笃禅师无声合十,微微弯腰一礼,才走到清笃禅师面前的蒲团上坐下。
清笃禅师找了好一会,还是没有看见五色幼鹿的影子,视线在净涪沙弥身上转了一圈,稀奇地问道:“净涪师侄,你家的那头小鹿怎么不在?”
“它也会愿意自己待在鹿栏里?”
净涪并不言语。
清笃禅师也不奇怪,他看了净涪一眼,麻利地将自己的茶具取了出来,还摆到净涪和他之间的那一张案桌上,拿眼神示意净涪给自己煮茶。
案桌上的茶具里,茶炉、煮茶用的竹炭、煮茶用的清水等物什一应俱全,但却少了茶叶。
净涪的视线在案桌上的茶具上转了一圈,又定定地望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眨了眨眼睛,只作不知,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道:“啊呀,净涪师侄你明天就该出发去天静寺了吧?怎么,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是还差了什么吗?如果还差了的,趁早与我们说还来得及,到了天静寺那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净涪眯着眼睛又看了清笃禅师一会,清笃禅师却仍当不知,仍旧滔滔不绝地和净涪说起受戒时候应该注意的种种事项。
净涪收回视线,只得从自己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碗大的小瓷罐来。
净涪才刚刚取出那一个小瓷罐,其实一直在分神关注着净涪动作的清笃禅师小小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仍旧继续自己的提点。
事实上,哪怕清笃禅师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下,也根本压不下他吞咽口水的声音。甚至因为他口中的话语滔滔不绝,更让他那一瞬间的停顿显得格外的明显和不协调。
这样完全没有办法掩盖的事实,清笃禅师自然也是知道的,可是既然净涪不说,他也厚着脸皮的将此事揭过,只等着净涪的净心菩提茶。
净涪本来也是有求而来,自然不会悭吝于这一点茶叶。而且就他自己而言,这茶叶虽好,却也没多重要。
净涪从小瓷罐中取出少许茶团,开始煮茶。
看着净涪开始,清笃禅师也终于闭上了嘴巴,专注地欣赏着净涪如同行云流水的动作。
清笃禅师虽然爱茶,爱看净涪煮茶,也爱品净涪煮的茶。但他也绝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口茶,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看清楚净涪如今的修为和心境。
毕竟净涪他修的是闭口禅,从来不曾开口说过话,他们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单凭一双眼睛看清楚净涪目前的状况,尤其是自净涪十信完满后,更是如此。
煮茶,本就是清笃禅师用于考究净涪修行的一种方式。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动作,渐渐的竟至入神,更隐隐的捕捉到一种难以言述的神妙。
净涪分完茶后,先将一杯茶水送到了清笃禅师面前,然后才自个捧了一杯茶水在手,仍有蒸腾而起的氤氲茶雾朦胧了他清秀俊美的脸庞。
待到净涪捧起他自己的那一杯茶水后,清笃禅师才从净涪煮茶的那一种□□中回过神来。他赞叹地看了一眼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的净涪,也捧起了被放到他身前的那一杯茶水。
不过轻嗅一口,淡而清却也凝的茶香自鼻喉入腹,清笃禅师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感受着灵台那一瞬间被涤荡的清净玄妙之感。
半响后,清笃禅师才睁开眼睛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茶盏中通透明亮的茶水,又将茶盏捧到唇边,轻啜了一口。
暖热的茶水入腹,又自腹腔间升起一种清湛灵透的感觉。这股感觉直冲脑顶,让人飘飘然如同凭空御风,只见眼前一片开朗疏阔之境。
清笃禅师品得一口,竟也不停,一口接着一口地将杯中茶水饮尽。
待到茶水饮尽后,意犹未尽的他也不去催净涪,自己就提起茶炉上的那一个茶壶,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壶中连一滴茶水都倒不出来了,他才终于将茶杯自一摞,毫无形象地挺着饱胀的肚子,哀声感叹:“今天这么一壶茶过后,怕是大半年都喝不下别的茶水了......”
实在是因为,别人煮出来的茶水,包括他自己的,他喝了都总觉得差了啊......
哪怕是在伯仲间只差了那么一点的,也是差了啊。
这以后,还怎么让他喝茶......
如果不是清笃禅师还要点脸皮,他怕是直接抱着净涪哭都做得出来!
哀叹过后,清笃禅师抬起眼睑,看了净涪一眼,脸色虽然还是不怎么正经,但言语却很是稳重:“净涪师侄啊,你如今的修为,和早前相比,可是大有进境啊......”
净涪无声合十一礼,干脆地点头认了。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朗声笑了一阵,扬手道:“行了!你且安心的去天静寺受戒吧,你那小鹿,我会帮你看着的。”
净涪无声一礼,点头谢过清笃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