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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杰杰在厨房里对着它被狐狸扔掉的鱼干嗷嗷大哭的时候,我回到了客堂,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视无聊的节目看了半晌,仍没能让自己扑扑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感到自己总有一天要被那只狐狸活活虐死,无论是他故作正经的时候,还是他充分发挥出他那一族专有特长的时候,几乎都是叫人没法招架得住的。
这样一只狐狸当年究竟对梵天珠做了什么,会让她连自己的记忆都要全部放弃?
我努力在她复苏于我脑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寻找着,但始终不能获得一星半点的提示。
那些记忆都很美好,哪怕是在挫折或难过的时候,我也没觉察到梵天珠的痛苦。
她实在是个有丁点希望就乐观得忘乎所以的人。
却也着实是个寂寞脆弱得被一只妖怪暧昧的笑,温热的手,就轻易融化了心脏的人。
她最后放弃生命的时候,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段记忆被她牢牢封锁了,她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哪怕是那个后来后悔得几生几世都在寻找着她的碧落。
想到这里时,忍不住在脑子里慢慢勾画当年的狐狸。
我想知道当年的他究竟会是什么样一副混蛋样。
但脱离了梵天珠的记忆,无论我怎么想象,始终只有他被我追着打,为了一点工资对我低声下气甩尾巴,偶尔翻翻白肚皮以表忠心的可怜样。
难道梵天珠死后进入轮回,于是连他也好像是重新转生,变成了完全不同于过往的另一人?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想笑。
却又笑不出来。
这着实是一种既好笑,又让人很想哭的感觉。
正这么阴晴不定地胡思乱想着时,突然客厅某个角落发出喀拉一声脆响。
虽很细微,但仍是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立即抬头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发觉发出那声音的东西,原来是摆在饮水机边那只几乎被我遗忘了的青花瓷瓶。
当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正第二次从瓶身上绽裂出那种清脆的声响,紧跟着就看到插在它里面那支鸡毛掸子瑟瑟一阵颤抖。
似乎里面有只老鼠。
意识到这点我忙站起身,一边拾起杰杰常用来挠背的老头乐,一边匆匆朝花瓶走过去,迅速将鸡毛掸子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把老头乐一把塞了进去,对着里头一阵乱捅。
但捅了半天,没见有老鼠或者蟑螂从里头钻出来,却很快又听见这瓶子身上发出第三声脆响:喀拉!
这时我才留意到,原来瓶子发出这种声音并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东西的缘故,而是瓶子本身,它在开裂。
或许真的是年岁太久的缘故,原本只是瓶口到仕女图那块地方的釉面出了道细线而已,这会儿再看,那道黑线已豁开成了一道非常清楚的裂口。
因此看起来就好像被人给生生撕开了似的,又因我刚才对着瓶子里一阵乱捅,裂口一下子扩展开来,从仕女的头顶一下子裂到了她的腰。
乃至连她原本那张绘制得很清楚的脸都看不清了,被一道黑漆漆的口子上下贯穿,可见这裂究竟有多大。
太可惜了,若是完好无损,或者像原来那样只有一丁点的损坏,那么就算是个赝品,也该能值个千八百吧,而且若按照素和甄的说法,可能价值还会更高一些,不过现如今,可真是一毛不值的了,一裂毁所有啊。琢磨着,正想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边,回头让狐狸把它扔掉算了,但刚弯下腰,我忽然瞧见那道裂口里似乎隐隐露出样什么东西。
黑的黑,白的白,隐约还带着点靛蓝色。
继续凑近了仔细一看,有意思,原来裂口里面竟然还包裹着一层瓷。
黑的可能是胚土,不知为什么,长期被密封在外面那层瓷内,却隐隐泛着点水光,凑近些似乎还能闻到股有点怪异的气味。白的则相当好看,与其说是白,不如是近似白与象牙之间的色泽,像玉一样,很温润,但可能是遭到损坏还是怎的,上面隐约分布着一些细微的裂纹。
而靛蓝色,毋庸置疑就是这片瓷上烤着的花纹了。
这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一直被姥姥当宝贝似的珍藏着的,原来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青花瓷瓶,虽是仿造了明代宣德瓷的制作工艺,但实则它本身却有着其独特的玄机。
它是一口瓶中之瓶。
却不知里面藏着的那口瓷,全部面目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想到这里,不由下意识伸过手去,对着裂口轻轻掰了一下。
原是想把裂口掰掰大,好让里面那口瓷的模样显露得再多一些,谁知手指刚刚碰到这瓶子的表面,突然一阵发麻,好像触点似的把我蛰得一个惊跳。
与此同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就在我连蹦带跳从那只瓶子边上闪开时,我看到瓶身上那个女人半个身子忽然微微弯了下来。
似乎是因她面前那道巨大的裂缝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低下头弯下腰,绕开裂缝处探出半张脸,细细弯弯的眼眸略带着点困惑,竟像是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见鬼了,难道这是只成了精的瓶子,所以画上的美人不单会动还竟然会有表情?
想到这点立刻扭头朝厨房方向大喊了一声:“狐狸!”
但没等狐狸回答,那画上的美人又恢复了原样,似乎从没有移动过,更别提探出半张脸来困惑地看着我。
“怎么?”这时狐狸从厨房里走了过来。
杰杰跟在他身后,原是抬头在叽叽咕咕对他抱怨着什么,但猛一眼见到我和我身旁那口瓷,突然嗷的声怪叫,尾巴竖得像根棍子似的笔挺,一下子就朝厨房内窜了进去。
而狐狸则目不转睛朝我望着。
起先目光有些诧异,继而手一伸,轻轻对我说了一句:“过来。”
我立即依言朝他走过去。
正要边走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但没走两步,却见他忽然朝我做了个停下的动作,我不得不又立即停了下来。
刚一站定,就见他几步上前在我脖子上轻轻一拍,然后紧贴着皮肤,从那上面撕下一样什么东西来。
我看不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它被狐狸从我脖子上撕开时的剥离感,正想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时,就见他手心里轰地燃起团火光,火光中隐约可见一片青色的东西忽闪了一下,随即跟着火光一道消失不见。
“……什……什么东西……”回过神急忙问他。
狐狸拍了拍手掌,没有回答,一双眼若有所思看着那口青花瓷瓶,然后走过去蹲下身,抬眼朝那道裂缝看了片刻,遂像下了某种决心,将拇指按在瓶口的裂缝初始处,沿着裂缝的轨迹慢慢朝下揉了过去。
拇指揉过处,裂缝一瞬间不见了。
似乎那瓶子已然被恢复了原样。
但细看仍有一条细小的缝隙停留在远处,包括那个美人,虽然脸不再被裂缝所破坏,但脸上一片空白,五官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一道轮廓带着她保持原先的样子,袅袅婷婷站在那里。
“看来这地方已经不是它的久留之地。”最后一点裂缝也被狐狸修补掉后,他站起身道。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说,正稀里糊涂不知该怎么应答,但紧跟着闻见窗外飘进来的一缕烟味,让我马上明白过来,原来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我对门的邻居术士蓝。
此时他在我身后的窗户外站着,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狐狸这么一说,他朝窗里吹进一口烟,半睁着一双黑眼圈浓重的眼睛,一边笑了笑,一边朝着我瞥了眼:“有地方安置么,这么难伺候的一样东西?”
“暂时还没有。”狐狸答。
“早知道应该让那头麒麟王先吞了它。”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话一出口,蓝自己也立刻意识到了,然后朝我笑笑:“啊,忘了,麒麟王离家出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皱了皱眉问他。
“瞧见你这房子里有点古怪,所以没忍住好奇过来看上一眼。”
“看到什么了。”
“看出姐姐你刚刚差点倒了大霉。”
说完,没等我追问倒的会是什么样的大霉,他一转身走了,因为马路对面来了一群小丫头,大晚上的撑着伞,叽叽喳喳围着他摆在家门口的铺子看,想来是又一批棺材爱好者。
他走远后我见狐狸依旧在打量着他面前那口瓷瓶,便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想打问问他刚才蓝的一番话到底藏着些什么意思。
谁知没等开口,他一个动作却把我那些话给生生憋回了肚里去。
我见他一巴掌拍碎了那只刚刚被他修补好了裂缝的瓷瓶。
而瓷瓶的碎片上全是血。
也不知哪儿来的血,这么多,这么腥,仿佛刚才那一瞬狐狸拍碎的不是口瓷器,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我这么惊诧地问向狐狸后,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血,在过去烧瓷这一行当里,他们把这现象称作漏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