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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一场大雪从北边蔓延过来的浓云里降了下来,很快把机场覆盖得一片苍白。气温降得很低,室内的暖气和室外温度的差异将玻璃挤压得咯吱作响,纵然机场控制中心这栋楼的玻璃每层有四五厘米厚,仍在这样的严寒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尽管如此,没有改变我对靠窗位置的喜爱,我选了个角落靠近后窗的地方,透过水蒸汽看着外头模糊的景象,隐约见到一辆黑色吉普沿着机场外那条小路慢慢驶进这栋楼。
我猜车里应该就是殷先生所说的能为LEO做诊断的专家。
LEO自出了飞机后状况就变得很不好,我原以为是狐狸伤了他的原因,后来发觉不是,他体内畏光的因素让他一接触到阳光就全身开始出血。
殷先生说,这状况和血族有一点点类似,但血族对于阳光的反应完全没有那么剧烈,最多只是出现一些出血点而已,那还是要在烈日的暴晒下。LEO则不同,他对血的渴望以及对紫外线的敏感远远高于血族,又因在飞机里喝了太久死血的缘故,所以体内的五脏六腑恐怕已经远远超出了维持他生命正常运转的负荷。因此,他身体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还需要一些比较特别的人亲自来检查一番,方能辨别。
沉思间,我看到又有一辆黑色的车子沿着小路远远朝这方向开了过来。
快接近楼前时,我意识到那是辆改装过的加长房车,殡仪馆运送尸体用的,它就像一口巨大华丽的棺材一样无声无息驶入控制中心的停车场。这提醒我,再过两小时艾丽丝小姐的悼念仪式就要开始了,殷先生将这栋楼里最大一间会客室改成了追悼室,因为再过不多会儿,艾丽丝的母亲就要从苏格兰亲自赶来,来见她女儿的最后一面。
因此,当边上那盘厚厚的牛肉飘来一股浓香时,我不由一阵反胃。
那块地道的神户牛肉,足有拳头那么厚,被烤成五分熟的样子,带着金黄浓香的汤汁和微微渗出的血丝,静静躺在我的眼前已有半个小时之久。
可惜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它总让我想起那些被LEO吞进肚里的黑红色液体,以及艾丽丝小姐那张苍白而奇特的脸……但不知为什么,狐狸却吃得似乎毫无压力。
在慢条斯理吃完他面前最后一口牛肉后,他伸出叉子和刀把我的那份从我盘子里移了出去,移到他空空的餐盘中,细心分割,切成均匀大小的一个方块,然后朝我看了一眼,将它塞进嘴里慢慢咀嚼了起来。
吃得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就如他刚才对我说着那番话时的神情一样。
因而一度让人错觉,纵然发生过如何可怕的事,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他说,当他看见我站在悬梯下发呆的时间超出了正常尺度时,就已经感觉到我可能出了问题。但没想到我会消失得这么突然,以至令他深深感觉到,他身为九尾狐的尊严在那一瞬间给挑衅了。
当然,关于这一点说法,我除了赏他一根中指以示鄙视外,没别的语言。
之后他又说,那道在机舱里把LEO和我一起困住的结界,并非是人为的。
虽然最初他跟铘都以为那是因了八相恶狱的缘故,但后来发觉,它更像是一场意外所导致的结果,所以才令到无论是狐狸还是铘,谁都无法在我出事前感知到它的存在。因此亦很难查出我的所在,直到后来,也许我的情绪波动太过强烈,影响到了锁麒麟,所以让铘终于感知到了我的存在。
这个时候方才令他们意识到,原来我跟他们的距离竟然就在咫尺之间,只是彼此无法见到彼此,也无法感知到彼此的存在而已。
‘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空间错位。’事后狐狸这么道。
但至于我究竟是怎么会走进这道空间的错位里去的,以及LEO又是怎么被这种诡异的结界给困住的,这就不得而知了。甚至一度几乎完全没有心情去细想这些,因为在我从LEO的钳制中脱困而出的那一刹那,甚至还没来得及缓口气,我就立刻被一片猛然撞进我眼里的景象给惊呆在当场。
我看到四周到处都是尸体。
他们僵硬地躺在橙黄色氧气罩下,全身□,毫无血液,并且高度腐烂。近距离所造成的视觉冲击远远高过电脑屏幕,显得那些尸体在凌乱不堪的机舱内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因为他们临死前一刹那所凝固下来的动作,把周遭一切安静凸显得极为诡异。
似乎所有死者都在不约而同挣扎着他们的身体,并不约而同睁大着他们腐烂成窟窿的眼睛,用他们被氧气罩给吸扭曲了的嘴,对着我们放声尖叫:“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真可怕……
但更可怕的,却是艾丽丝小姐。
那个小小的,面孔苍白,总是以一副挑剔又鄙视的神情看着我的女孩。当我在那些尸体给我带来的震撼中终于发现到她的时候,她就像只蝴蝶一样手脚分开,攀附在我头顶上方。
头则朝下垂着,眼帘很重,眼帘下压着两颗细小的玻璃球似的眼珠,一动不动朝着我的方向直愣愣望着,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从那上面朝我飞扑下来。
但是,死人是不会动的。
艾丽丝小姐早已死去很久,因此手脚全部腐烂,同机舱顶端生了锈的金属片融合在了一起。
而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尸僵的缘故,它比我第一次见到时稍微有了点手的样子,只是特别小,手指也特别纤细,看上去就像手没有发育好所以造成了畸形一样。
不难想象,在她死去前,她曾用这样细小的手牢牢地尝试吸附住那片金属,为防止自己掉下去,但却没想到会因此同它融合为一体。而她那颗硕大的脑袋上几乎一点头发也没有了,只留几缕近乎发灰的发丝,蔫了吧唧贴在她额头,让人得以一眼就发现到,在她头颅中间那道囟门处,被某种利器扎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口子将她头颅里所有可以抽走的东西全部吸走了,因此让她那张脸看上去好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妇。身上则穿着她终年不变的娃娃裙,让人一眼望去,不知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究竟应该称作是恐惧,还是一种森然的诡异。
想到这里,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我抬起贴在玻璃上的额头用力搓了搓。随后正要转身,一抬眼却发觉窗玻璃上有个人在看着我。
我吃了一惊。
险些以为是梦里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细看,原来是狐狸。
他对着玻璃的反光若有所思看着我,这让我微微松了口气。而这神情上的细微变化立刻令他感觉到了,于是挑了挑眉,他不动声色打量着我的脸,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艾丽丝的事。”
“还在想着是谁杀了她么。”
我点点头。
他再度挑眉,朝我扬了扬他手里那杯红酒:“别多想,想也没有用,回头等她家里那些人一到,今晚的事情才算是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碧绿色眸子透过玻璃反光看着我,眼神看得我略感不安。随后他带着点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呵……等你见到艾丽丝的母亲你就明白了,不然以殷先生这身份,为她一个小丫头费那么大工夫准备下那么多事,你以为是做给谁看的。”
闻言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狐狸说着这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情,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无论怎样,即便之前有过诸多不愉快,看得出他跟艾丽丝小姐以前十分熟稔,并且相处得颇为融洽。所以艾丽丝小姐总是对我横竖看不顺眼,即便是傻瓜也能感觉得到,作为一个外表虽然很小,但实际年龄显然比我要大得多的一个‘女人’,艾丽丝小姐对于狐狸的感情是非同一般的,且很深的。所以,即便她是血族,也公然地寻找各种机会对狐狸跟进跟出;即便原是血族中的叛乱一系,种种处事上,她仍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她横遭杀戮后,狐狸怎么能以这样淡漠的口吻,谈起她的身后事。
那神情简直跟LEO对我说起人类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但我清楚记得,他当时听殷先生第一次提到艾丽丝名字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却完全不是这样淡漠的。甚至可以感觉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担心,所以才会断然反驳铘对于艾丽丝的怀疑,也所以才会在留意到我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仍是因着艾丽丝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令他分了神。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困惑间,感觉狐狸的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揉了几下,我迟疑着正想避开,但目光一转间,却立时僵住了身形。
我看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人。
那个在我的梦里,在铘的背后,以及在出事的那架飞机上,我都见到过的那个女人。
她站在狐狸身后那道门口处,离铘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但无论铘或者狐狸,似乎谁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时间似乎因此而一瞬间被凝固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原先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铘站起身走到窗户边,跟我刚才一样沉默地望着外面疯狂肆虐着的雪。
而狐狸依旧低头看着我,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究竟是淡漠还是温存的笑。
直到他身后突兀响起阵奔跑声,那笑容才迅速收敛,随后朝身后那道门的方向望了过去。几乎是在他回头的同一刻,那女人便消失了,显出夏氲匆匆而入的那道身影,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一脸苍白,进门时一度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
被硬生生忍住了,随后定定望向狐狸,颤声道:“殷先生请你下去。”
“出什么事了。”
“地下二层,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多人被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