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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珠出宫前那天上午,承乾宫外一片哭声和哀嚎声。
一问方知原来是皇后阿鲁特氏身边伺候的六名宫女和八名太监在受刑。
今晨他们陪同阿鲁特氏去养心殿探望同治,本是悄悄为之,但逗留时间久了些,走时竟刚好被慈禧撞见,于是触怒了慈禧。原可能责骂几句便了事,谁知阿鲁特氏积怨已久,又被皇上的病所急,出口顶撞了慈禧,当下令她暴怒,一道懿旨赐以她身边所有宫人以刑罚,男者鞭刑,女者板著。
阿鲁特氏因此被惊得在宫里失声痛哭,却也无可奈何,而身在养心殿的同治对这一切更是敢怒却不敢言。
他这会儿自己身体尚且自顾不暇,因前两日所感染的风寒这些天虽经治疗,但完全不见效,反而日复一日加重了病情,所以整日只能卧在床上唉声叹气,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和心思去为自己皇后身边的事操心。
目睹此,原想着临走前去跟皇后问一下安的朱珠只能悄然离开,直至向慈禧告别后离去,一路出紫禁城坐车返回提督府,那幕被她所撞见的惨象仍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心里想着,果真伴君如伴虎,妻子去探望病中丈夫本是极其自然应该的一件事,却不知为什么会令西太后这样愤怒,即便东太后闻声而来试图劝阻,却不想反而加剧了她的怒气,当场对那班宫人加剧了用刑的苛猛,直叫人看得手脚冰凉。
想想,此时若在那承乾宫里默默面对和承受着这一切的是自己而非阿鲁特宝音,那自己可会比她更坚强些么?
只怕老早要崩溃了吧……
心绪纷杂间,抬眼终于见到自家的门匾近在眼前,一颗心方始平静下来,只觉得那处自小到大看惯了的宅子此时变得分外亲切,正提了裙摆准备下车,忽然见到小莲匆匆从门里奔了出来,原以为她是多日不见自己所以惦念得紧,但到了近前一望见她脸上神色,不由微微一愣:“怎的了,小莲,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小姐……”听朱珠这一问,小莲边将朱珠搀扶下车,边压低了声苦笑道:“小姐不知,今日宫里伺候西太后的李莲英李公公来拜访过老爷了……”
“哦?他为什么会突然来拜访我阿玛?”
“小姐,我也只是路过时听旁人说的,您也切莫当真……”
“怎了?”
“他们说,李公公会特意到府上来拜访老爷,是因为听老佛爷的意思说,似乎是有意要将小姐您……”
“将我怎样??”
“将您指给同治爷……”
“什么?!”
寥寥几字顷刻令朱珠如淋冰水。
也不知是因着恐惧还是震惊,她全身激灵灵一阵颤抖,险些站立不稳,被小莲眼尖赶紧搀住了,在其余丫鬟婆子迎来之前,低声匆匆对她安抚道:“小姐,奴婢也只是听说的而已,切莫当真,切莫当真啊……”
但朱珠怎能不当真……
慈禧跟皇后长期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也有所耳闻为了抗拒太后j□j,所以同治任性搬至养心殿独居,坚决不去碰后宫任何一名妃嫔。因而西太后近来一直在留意给他选择新的妃嫔入宫,想以此缓解两人间的矛盾。
如今慈禧身旁红人李莲英突然间不期而至,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是为了后宫之事而来,一个深宫主事太监特意跑到提督府上,难道仅仅会就为了找九门提督喝茶聊天?
脑里这么惶乱不安地想着,面上不得不强作镇定,朱珠朝一旁不安望着自己的小莲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想是那些人听错了,皇上前些时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老佛爷怎会有闲心替他册妃,即便有那心思,也得等皇上龙体康复了。”
“说得也是,”闻言小莲立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那时小姐也应已成亲了,不用再担心万一被选入宫里,从此深锁万重宫门之内,再不见天日。”
“看你说的,好似紫禁城是个牢笼一般。”
“李妈妈说了,宫里可是比牢笼可怕上千倍万倍呢……”
说着,见婆子领着轿子过来,小莲不再吭声,低头搀着朱珠上了轿,安安静静一路跟着朝府内走去。走了片刻想起什么,靠近轿边掀起帘子对里头轻声道:“对了小姐,今儿还有一人到了府上。”
“谁。”
“……静王爷。”
小心说出这三字后偷瞧朱珠脸色,见她神情自若地低头端坐着,小莲便再道:“说是来探望少爷的,这会儿应还在府上……”
“知了。”
淡淡丢下两字,朱珠伸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黑暗中一脸平静如水,但等到周遭寂静下来时,却禁不住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在帕子上使劲咬了一阵,方才让情绪不至于陷入混乱。
想着再熬过片刻就好,可是当一阵风吹过,将窗帘再度掀起的瞬间,一眼瞧见斯祁复的屋子在前方出现,朱珠仍是忍不住凑近了过去。
透过那帘子掀开处朝外看了眼,见到门口处站着两名王府侍卫,立即做贼般将帘子拢上,心里不由再次闷闷一声叹息,因而身下轿子忽然停下她也没有察觉,只低头一味沉思,任由脑中思绪纷乱起伏,仿佛魂魄已是从体内剥离。
所以自然也就没听见外头李婆子略带着点迟疑的招呼声,和其余一些声响。
之后恍恍惚惚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待到终于觉轿子停在原地始终都没有走动,这才醒过神来,忙要探头出去询问,不期然眼前那道轿帘呼的声被掀开,扑面而来一道刺眼的光,登时照得她朝后匆忙一避。
“谁?!”缩至角落脱口惊问。
但当一眼看清了帘子外所站那道身影,喉咙里立时什么声都不出来了,只睁大了一双眼痴痴朝他望着,直至见他朝里伸进手,明知不妥,仍是下意识朝那只手握了过去。
由他牵着钻出轿子,回头朝四下一望,边上那些丫鬟婆子连同轿夫竟都已不见了踪影。
“你兄长打他们先散了。”望着她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载静道。
“那我兄长呢……”朱珠垂下头问。
“他也回屋去了。”
短短两句话说完,似乎就再寻不出什么话可说,朱珠只能一味将头沉得很低,一双眼却怎的也无法从面前那人的靴子和袍角处移开。
那样过了片刻,轻吸了吸气问:“王爷是来探望我家兄长的么?”
“是的。”
“劳王爷费心了。”
“也知你今日回府,所以想同你说些话。”
“什么话……”
问完,好一阵没见载静回答,这沉默立时叫朱珠有点不安。
于是抬起头望向他,他却因此将目光轻轻一转,望着旁处再度开口道:“这阵子在宫里得了些风声,可能同你有关。”
“跟今日李公公来府上见我阿玛一事,也有关么……”
“李莲英来见过你阿玛了?”闻言载静眉头一皱,随即冷冷笑了笑:“前些时听曾广圣在老佛爷面前提及你的生辰八字,我便有这预感,但没想过她会真的上心,并为之所动。毕竟你是已经许了人的。”
“王爷……”听他短短几句话出口,朱珠的脸当即转了色:“王爷的意思……莫非老佛爷真的有意要将朱珠指给……”
“朱珠,”载静低头阻断了她的话,“俗话说君无戏言,万事在老佛爷嘴里没漏出一点风声前,不要妄自多做猜测,以免弄假成真。”
“可是……”
“我只是有些担心……因为昨日皇上病情加重后,我见太后又将曾广圣召至宫中,为你生辰八字一事谈了许久。”
“老佛爷为何这样关心朱珠的生辰八字?”
“因为曾先生说你命格极贵,连着命里通天之人,所以我想,她可能会认为若你所嫁之人命里连天,那么将你召到皇上身边,必会令皇上的龙椅坐得更加安稳。”
“王爷……”这番话惊得朱珠心脏一阵急跳。
当即用力抓住载静的衣袖,苍白着脸道:“这样的话王爷切莫乱说,朱珠一介弱质女流,什么安稳不安稳的,真命天子帝王之尊岂会因朱珠区区一点生辰八字就有所变动?!”
“你别怕,”见状载静迅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内温度徐徐度入朱珠冰冷指间,似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朱珠慢慢安静下来,只是面色依旧苍白,她深吸了口气苦笑一声:“不是怕……王爷,只是王爷的那番话真是在折煞朱珠……”
“这话我也只是在这无人之处同你说,让你心下有个预备,有些事不能想得太好也不能想得太糟,毕竟事无定数,可知?”
朱珠点点头。
“只是,原本虽一直没有机会,但还是想同碧落商谈一下关于你我之事,现今却倒希望他能尽早将你娶走才好,否则一旦太后真动了收你入宫的念头,一切都将于事无补。但这些天,眼看着他因皇上的病情被太后强留在宫中,连宫门也不得踏出一步,想来,短期之内他必是无法同你成婚了。况且他……”说到这里,载静握着朱珠的手忽然猛地一紧。
似要将她扯到近前去稳住她微颤的肩膀,却又硬生生忍了,低下头一动不动望着她那双随自己话语闪烁不定的眼,轻声道:“想我也是随性惯了,那时情难自已,竟还未将你娶过门就匆匆要了你……早知四年前索性娶了你就好,彼一时迟疑,今一时又任性,致使现今横遭此等局面。朱珠,倘若日后真被我说准,那我当真是害苦了你……”
“王爷别这么说。”闻言朱珠咬咬唇,抬了抬头:“朱珠那时同样也是任性为之,全无考虑后果。但却不悔,有生之年总是同王爷在一起过了,来生……”
“别再说什么来生!”话音未落被载静一口打断,“你且记着,日后事态无论怎样变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即便最后实在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必不惜任何代价设法保全你,你只需紧记着这点便是。”说罢,不再如之前那般隐忍,他一把将朱珠扯到了自己怀内,用力吻了吻她的:“所以,你切莫担心,一切该怎样还是怎样,知道么。”
朱珠再次点头。
借机让泪水顺着面具一滴一滴往下落,掉到自己衣袖上,悄然背过手擦了,不想让他看见。随后吸吸气笑道:“王爷打小说话从事总是让朱珠一边害怕一边安心,总觉得遇事无论怎样不安,有王爷在就好像什么都不用在意了。只是王爷,虽然你不信今生来世,朱珠却是信的,无论你怎么笑话,怎么看轻,朱珠还是要说,王爷这一片心意朱珠心领了,切莫要为了朱珠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如果这辈子真的无法在一起,也无妨,下辈子不去喝那孟婆汤,朱珠必然穷尽一切也要在滚滚红尘中找见王爷,同王爷在一起……”
“闭嘴!”一番话说得载静当即厉声喝止:“你想什么!哪有人整天这么咒自己!什么来生不来生,这辈子你必然是我的!”
说罢,许是真动了气,松开她身子转身便走。
留下朱珠一人在原地站着,好一阵仿佛化成了具木头似的。
直至小莲轻手轻脚从一棵树后跑出来将她扶住,才猛地一颤,一头扑进这丫鬟的怀里。
但明明心里酸痛难忍,却怎样也哭不出来,只是用力抓着小莲的肩膀呆呆看着她,过了片刻,哑着声对她道:“怎么办……小莲……王爷身上怎么带着那串红色朝珠……他不可以带的啊……他阿玛说过,那东西会替他招来杀身之祸……”
小莲面如土色。
虽并不能完全听懂自家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杀身之祸’这四字总还是懂的,所以怎敢轻易应声,也不敢多想什么,只能用力将朱珠抱紧了,眼见她身子抖得越厉害,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
同一时,紫禁城的养心殿内同样也有个人在哭。
是慈禧。
自先帝咸丰驾崩后,她似乎很久没有掉过泪了,也几乎忘了掉泪的滋味。只是先前在同治病床边等着太医院三医会诊后的结果时,见到昏睡许久的同治睁开眼,迷迷糊糊瞧了她一眼,随后忽然像小时候那样笑吟吟叫了她一声额娘。
那一瞬,她眼里的泪突然间就溢了出来。
她想起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自己是有多么宠爱他的。这世上除了先帝,这孩子就是她身旁唯一能让她为之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但曾几何时这份信赖和依靠荡然无存。
当她瞧见他充满抗拒的眼神时,当她见到他摆脱了自己的垂帘听政,志得意满地走向金銮殿那张金灿灿的王座时,当她隔着窗听见他同那个阿鲁特家的小丫头咬牙切齿谈论着自己时……那时她就知道,这唯一的依靠已经消失了。
况且她也着实依靠不了他什么。
这个从小被她在糖水里泡大,百般呵护的小孩,一经掌权,偏是如此自负又急功的一副样子。
以致她常常被噩梦所困。
更常常在噩梦里惊醒时,总能清晰感觉到咸丰用力掐着她脖子,朝她怒吼出‘你这妖妇要亡了我大清朝了!要亡了我大清朝了!!’,那一瞬她脖子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感。
她想反唇相讥。
想问问他如此江山凭她一个女人究竟能怎么个亡法,凭她一个女人又怎扭得过那些洋人汹涌而来的洋枪洋炮。
但总也无法问出口。
无论是死去的那个,还是活着的那个,面对他们她都不想再说些什么。
既无法依靠,不如就由自己掌管,无论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这个国家的兴亡。
只是当面对同治那张病弱的脸,和刚才一闪而过虚弱又依赖的笑,那一瞬,心里头一块似乎远离已久的柔软又暗自浮了出来,因而止不住泪水一滴滴掉到身上手上,直至听见外头太监通禀说碧落先生到,才立时恢复了常色,低头用帕子将脸擦了擦干净,淡淡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