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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即便是暖冬,但是浑身被水淋得透彻,终究还是有些冷的。夜间的风吹过来,也不由得会打一个哆嗦。好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温度甚高,多少抵消了一些刺骨的冷意。
许宣将木桶扔在一边,随后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并没有再多犹豫,抬脚便要冲进临仙楼里。方元夫将手中的两桶水泼向大火之中,偏头见到许宣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汉文,你这是做什么?”
急切的声音在眼下嘈杂的环境里并不明显,白素贞闻言,惘然地抬起头,见到许宣的模样,表情微微呆了呆,随后便也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汉文,不可!”许安绮指挥着身边的下人们忙活,话才说道一半,见到许宣的举动,就将原本说话的下人扔在一边,朝跑过来。这时候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想法已经被抛在一边,她只是拉住许宣的衣袖,面容上的担忧表露无遗:“火太大,进去会送命的”
太过混乱的场面里,许宣只能见到少女嘴唇一开一合,声音之类的听不大真切。但是从她的表情上,其实也就大概猜到了她要说的话。这时候,他才开始迟疑了。
火焰烧断了一根梁木,“轰隆”一声栽了下来,巨大的俯冲力量将中心的火焰压着朝四周不断翻涌过来。四围救火的人群,惊叫着退开了一些。
许宣目光定定的望着眼前的一幕,脸色平静地有些可怕。如果单纯从利弊的角度来分析,该如何选择,其实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这样的大火,即便后世的灭火设施,大概也要费一番很大的力气才能扑灭,随后还可能作为新闻的头条。虽然眼下身上泼了些水,但是在这样的温度之中,其实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进去就是凶多吉少!
但是即便知道,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并不单单是因为柳儿在里面的缘故,即便此刻火海之中是一个陌生人,他都有去救的理由——眼下的大火扑不灭,那么终究要用一些行动,证明自己是努力过的。
沉默了片刻,许宣转过头:“拿水桶来!”
巨大吼声响起来的时候,火焰翻卷出猎猎的声音。
……
柳儿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厢房的墙壁,临仙楼自先前扩建之后,将一些主体的建筑连在了一起,先前某根横梁被火烧脆了之后,承受不住压力断掉了,除了一些瓦片轰隆得砸在地上,也带着整个建筑微微震动了一下。厢房虽然也用了砖,但是主体还是木制的结构,因此受到横梁的动摇之后,就有些不太稳定了。
浓烟弥漫在房间之内,在头顶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团,只有在最底层的地方,还保留了一丝新鲜的空气。随着时间过去,这样的空气也会越来越少。眼下高个少女小心地蜷缩着身子,修长的双腿并起来坐在墙脚的地方。眼泪流出来,这一次能够确定是真的害怕了。
哭喊在眼下的环境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外间的人们即便听到了,也没有进来救助的可能。因此,过了一阵,她还是努力地用袖口在脸颊上抹了抹。
临仙楼作为李家祖上的产业,也有了不短的历史。在建楼之初,这边的厢房大概偷工减料了一些,因此算不得牢固。后来许宣装修临仙楼的时候,注意到这样的问题,也进行了一些修缮,只是格局已经形成,不好做太多的改动,因此本质上也没有牢固多少。大火焚烧之后,楼房可能会全面坍塌,如果不能在这之前跑出去,那么就有着被活埋的危险——这是很简单就能做出的判断。
但这种危险的另外一面,大概是唯一的机会。
墙体已经开始不稳定了,只要再有一根房梁断掉,自己就抓住机会将墙推倒掉,如果能到得隔壁的地方,在浴桶里躲上一阵,存活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很多。
不论是谁,在眼下的环境里,求生的渴望都大过一切。
自己都还没有嫁人,不能就这么死了……柳儿心中想着这些,似乎多了几分勇气。
……
丁正的书房里漆黑一片,事先已经将下人们打发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但是即便没有人来打扰,门窗毕竟无法完全隔绝声音,远处一些零零碎碎的吼叫声还是能够传进来。
他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知道临仙楼纵火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眼下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有些情况,多少能够猜到一些。
他自年轻的时候就在经营着自己的酒楼。徽州府各种行当之中,酒楼自然不会是最赚钱的,但那确实是他所喜欢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所想的无非是生意更好一点,钱赚的多一点。后来玉屏楼在他的操持之下,确实做得很好,但钱财变成了数字,其实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兴趣这种东西,能让人保持激情,但时间久了,热情减退,也可能会让人厌倦或者疲惫。虽然是小小的酒楼行业,但是竞争起来也很激烈。即便疲惫了,因为名声、因为野望,或者因为玉屏楼积累的成绩不能丢掉,或许还有些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半辈子的时间都花在上面了,除了经营这个酒楼,他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一直坚持做了下来。
在他刚开始做出一些成绩的时候,临仙楼就默默地偏安在角落里,中规中矩,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的名声,但也不算差。老李家同他的祖上也有着一些交情,原本的李掌柜和他几乎平辈,虽然往来不多。对于他的死,丁正唏嘘过一阵,还亲自上门悼念一番,只是并没有多少悲伤。那个时候,临仙楼在他眼中依旧是可有可无的,李家的遭际只不过让他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但是后来情况不一样了,有人接过了临仙楼。这样之后,大张旗鼓地开始新的经营。他知道那样举动背后,银钱的投入巨大,巨大到根本无法回本,因此起初是有过不屑的。但是随后临仙楼的一通乱拳,借助墨展将人气提升到一个高度,随后酒水、菜肴、服务……每每都有特色,效果就出奇的好了。虽然他不至于嫉妒,但是多少开始警惕起来。
做生意,原本都要留有退路才对。后来他心中的某些恶念被李贤点燃,才一次次的不留情面地下手……那些手段,是原本的自己该去做的吗?
许宣断了自己的菜蔬供应渠道,但是这又怨谁呢?不如对方,可以学,被压下去了,只要努力,终究还有爬上来的一天,反正钱已经赚够了。走错路了啊,这个时候甚至无法回头。
那个所谓的虚名,那些利益……终究是丢不掉啊。
恶念……
呵。
某一刻,他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痛楚自头顶传来,但是心情并没因此平复。过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房门边上。伸手想要开门,但是手伸到门边的时候,迟疑了一阵。但随后还是狠狠地将们拉开。
“来人呐,随老夫去救火。”
……
“用水,用沙,用东西拍打……总之不要放弃灭火……我进去了。”
许宣最后还是进到火场里,虽然谈不上高尚,但是生死的问题,这个时候确实也没有再去考虑了。冷水打湿了青衫,他用湿布包裹着脑袋,左手护住眼睛,右手提了一桶水,就那样冲进火中。
很多人望着书生的背影,呐呐无言。
许安绮在他的身后,猛得用手掩住嘴巴,才不至于哭出来。
种种感受,大概也只有身临其境,才有切实的体会。
……
火中的临仙楼已经不再是熟悉的样子,已经燃烧的桌椅板凳,在灼热的空气之中望过去,稍稍显得有些扭曲。这个时候,浓烟熏着,睁眼变得极为困难,即便嘴巴已经被湿布掩住,他依旧能够闻到焦糊的味道。
许宣弓着身子摸索着进去,这样的举动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着飘起的浓烟,另外也不至于使自己的动作太过迟缓。“轰”的一声,一条横梁脱落下来,砸在他身后的地方,这个时候,连惊恐都变成了一件多余的事情。强大的心理素质,让许宣连眉头没有皱一下。
视线里,似乎有人躺在地上,他小心地靠过去……
那人躺子啊地上,面目已经烧得有些变形了,身上的衣服也被火焰撩成炭灰。身子压住的地方,倒是有些布料幸存下来。许宣蹲下来,将一块布料扯下来,目光静静地看了看,随后又落在那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上面。
布料也是熟悉的……
“顺子……”许宣低低地说了句,随后站起身来,摸索着朝厢房的方向过去。火中又传来一阵凄厉的断裂升,借着视线的余光,能够见到摇摇欲坠的一只横梁。
跑……
“轰隆!”
整个临仙楼又猛得震动了一下,柳儿一直在等着,几乎在震动的同时,她的身子猛得朝墙面撞过去。
哗啦……
头顶上一阵瓦砾的尘土。那边一根木柱直直的砸下来,压在她的裙摆之上。先前她就在那里的,若是慢上半拍……
“咳、咳……”烟尘吸入进去,不可避免的剧烈的咳嗽,呼吸还没有平复,身侧一阵火焰的巨浪涌动,灼热的感觉在那之前就传过来了。
下一刻,火焰压在她站立的地方。
……
河水将巨大的舟身吞没了一半,舟是在是太大了,停泊的地方水也不算深,因此露出水面一截。上面的火焰依旧在烧着,远远望过去,就像水面上被人点燃的火把。邓宣明在窗边站了一阵,随后将窗户狠狠一摔。脸色因为惊骇,变得有些惨白。
“那船……”他咽了口吐沫,想起这艘巨舟的来历,随后面色发苦:“我大概要死了。”
这样的舟船在眼下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即便是巨富之家,也不是轻易能拥有的。家族的东西,原本就是私下拿来用的,眼下出了事情,自然也是算在他的头上。
临水的宅院里,忙忙碌碌的景象。
李贤脸色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摇曳的烛火看上半天,其实已经没有焦点了。身后的敞开窗户,被远处来自临仙楼的明艳火光照亮,但这个时候,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先前他了去前窗,目睹了沉船,随后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张姓的管事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去吩咐着事情。下人们打起情绪,将一些木箱之类搬出来,小心地在院子里堆好。在李贤看来,这些举动其实已经没有必要——最重要的一些东西走已经转移到船里,原本是等着天亮就离开的。
怎么……搞成这样?
这一次,算是平局吧。但是平局其实就是输掉了,那一艘被毁掉的巨舟,背后的价值难以估量……即便以邓家的财力,也仅仅只有一艘而已。原本还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想同于家交个好,才同意邓宣明借来用的,但眼下已经毁掉了……最为关键的是,这样之后,他无法按期抵达杭州,那么随后苏州那边的事情要怎么办?那个人回来是大事情,对于他也是天大的机遇。
一场火,就给糟蹋掉了么?
李贤呐呐地嚅嗫了一下嘴唇。
最初来岩镇的目的是什么,都有些记不清了……
……
命还算硬的。
许宣慢慢爬起来,当然也不敢真的站直,先前横梁下坠巨大的冲力几乎要将他推到火场的最中心。虽然极力躲避了,一些木条还是狠狠地抽在身上,背后是湿透的,倒不至于真的烧起来,但是传来钻心的痛楚,受伤也是很明显的事情了。
被火烧出的伤口,要比刀刃造成的伤口麻烦多了,疼痛也更加难以忍耐。但这个时候,还有事情要做。他回过神来,目光朝厢房望过去,顿时怔了怔……
柳儿的厢房已经塌掉了。
疼痛于是一下子便地很清晰,排山倒海的几乎将他压趴在地上。
……
“不省心,不省心呐!”
县衙里面,刘守义伸手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书册之类的东西被震得跳动了一下。
随后就是一阵沉默。
沉默的原因除了气愤之外,大概也是因为先前下手太重了,手痛的厉害,需要一些时间来缓解一下。过来片刻,刘守义稍稍缓过来一些“搞到这一步……啧。”他说着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老九在他的对面默不作声,刘守义眼下算得上失态的举动,其实也是很少见到的。
“火是要救的,让底下的人辛苦一点吧。临仙楼那边的街道若是受到牵连,损失太大了……”刘守义皱着眉头说道。
“这个自然。”
“不过,本官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件事情。李贤的身份并不简单……申时行的女婿,仅凭这一点,他以后所能达到得高度,也大概能够预料到。”刘守义说着,伸手平举在眼前,稍稍比划了一下:“临仙楼被毁掉之后,以许宣的性子,我怕他会做出出格的举动。这个时候,若是李贤出了事情,那么无论如何,肯定是会算到我的头上的。”
老九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如此,我会看紧他的。”
刘守义闻言点了点头,但是须臾之后,又摇了摇头,复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缕思考的神色。
“让他去闹罢,你不要插手……”
这样的说法也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打算。
……
愕然的表情写在许宣脸上,火光映照中,有些明灭不定。身后一块被烧成炭的木料带着火焰狠狠地砸在地上,将灰烬弹得飞射起来。
这样就完了么?
连在一起的**间厢房,都是临仙楼的侍女们居所。小二们除了一些岩镇本地的之外,其余人住在东面那边的厢房,那里眼下也是火焰冲天。
属于柳儿的厢房,已经涂炭……毗邻也是大致类似的景象。
那么她人呢?
有些想法已经不敢继续下去。
因为在火中待了一段时间,衣服已经被蒸干了一些,许宣木然的将手中的水桶举起来,先前的一番动作,水只剩下半桶,但是用来淋湿身子还是够的。
他当然不会认为柳儿什么都没有做就被困死了,肯定是有些举动的,只是这样的大火,无论何种自救都显得有些徒劳。除非泡在水里,不然……
呃。
想到这里,许宣稍稍一愣,随后冲着不远处的废墟过去。
“柳儿、柳儿……听到见吗?”
这边的厢房并非全部住人,其中的一间是洗浴的地方。那里有水缸、有浴桶,有活的可能……即便这种可能眼下看起来似乎很渺茫。
炭火依旧灼热,但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许宣连搬带踢,不时还要费神躲避撩过来的火焰,这样过了一阵,手上已经起了不少血泡。
用尽力气搬开了一块已经炭化的木柱,有“咕咚”的水声传出来。
“许公子……”
柳儿从一口大缸里冒出脑袋,湿漉漉的长发紧紧地贴着脸颊。
“你没事?”
“嗯,没事。”
许宣呆呆地看着他,随后慢慢地走过去。少女正准备说话,随后身子一紧,便被书生紧紧抱住了。
许宣走过去,就那样抱住了她。火焰自四周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