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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黄土石砖将朝圣城隔绝成一块与世隔绝的地方。
进入朝圣城里,更多石头砌成的民房展现在几人眼前,这里,没有外界的高楼大厦,全城尽数是不到三米的平房,沿途所见的觐圣信徒,在这里更为密集,入鼻藏香与此起彼伏的信徒诵经声,每个细节都昭示着朝圣城的神秘与凡世间难以企及的神圣。
全城只有一座建筑是最高的,它超出了城里的低矮民房,也超出了城墙。它,是朝圣宫,数千年来,汇集了藏羌州所有信徒的信念、财富所筑成的高大宫殿,耸立在城中心,迎接着四面八方而来的信徒们的朝拜。
它的风格迥异于大汉帝国的任何一处建筑,四四方方,线条分外硬朗,可在它每片屋檐下都系满了各色布条,据闻,是每年朝拜的信徒门留下的,新布掩旧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于是,本是黑砖白墙的建筑上有了数不尽的瑰丽,它的壮美,便非尘世可比。
一步步踏上石阶,脚下的砖面纤尘不染,它的每一块砖,哪怕是缝隙,也在反射着来自天际的日光。这是前来朝拜的信徒们亲身打造的奇迹,他们的身体、衣物、手足、额头,都将这砖面擦拭得无比光亮。
对于拾阶而上的薄锦辰等人,他们目不斜视,依旧在继续着他们的匍匐前进,一步一叩,相比于来时的一步一叩,他们如今的距离更短,面容更加肃穆,眉宇间的神光也越发的虔诚。
可,跟随艾薇与薄锦辰走在阶梯上的姜敏政,每一步都在打着颤,他仿佛觉得,在这片阶梯上,这些无比虔诚的信徒旁,站着,便是种罪过。好在,他多年下来训练有素的手,掌着摄像机没有半分颤动,记录下了此刻情景语言无法形容的神圣与庄严。
大喇嘛只把他们带到了阶梯尽头的大殿前,又一名大喇嘛从殿内走出,迎着艾薇略略颔首,带领着三人近一步走进这座聚集了无上信仰的宫殿,走近了它的心脏。
这次前来迎接几人的大喇嘛,胡须尽白,额头沟壑密布,脸更是干瘪得好似只剩下层褐色的皮,然而,他眼底的神光,或者说是佛光,却是任何人也无法忽视得了的。
恐怕,这就是所谓得道高僧了吧。
此刻的姜敏政如是想。
老喇嘛带领几人绕过了转经筒,也绕过了密密麻麻的酥油灯,直到——整个朝圣宫最高的那座宫殿!
没有人对他们解释介绍,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座宫殿中的人的不简单,或者,是那位将死的僧侣,艾薇父亲的不简单。
见老喇嘛带着艾薇一行人从走道上而来,早已侯在殿门前的僧侣连忙推开来大殿的一角。
“哐!”
铜制的门栓,在姜敏政入殿后,彻底落了锁。
姜敏政心底有种感觉,这枚锁其实早该落下,迟迟未落是因为迟迟未至的艾薇。
而殿内,正以一方锦榻为中心,盘膝坐了无数喇嘛,在喇嘛们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的酥油灯更是远超他们进入朝圣宫后一路而来所见的酥油灯总数之和。
“仁波切。”
进入这座灯火辉煌的大殿,老喇嘛看着床榻唤了声。
床榻是被一层厚厚的帷幔给遮蔽住的,隐隐能看清当中盘膝而坐的身影。
仁波切,是艾薇父亲的法号么?
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姜敏政也隐隐被眼前的阵势吓倒,不禁心生疑惑。
“仁波切——”
随着老喇嘛的声落,殿中喇嘛俱是唤道,而对于手持摄影进来的他们,却是视而不见,瞧得姜敏政心中暗暗称奇。
覆盖遮掩了整座床榻地帷幔被它两侧的喇嘛拉开,一名身着袈裟法器的中年僧人正盘膝坐于其中,他颚下无须,五官谈不上多么俊朗,却也清秀周正,肤色也与因地理因素脸上自带两抹酱紫深红的藏羌人不同,是藏羌地带少见的白皙。
“你来了。”
端坐榻中央的仁波切停下了似乎一直默声诵经盘珠的手,闭上的双眸也在他说话的这刻陡然睁开,他的目光仿佛停留在了艾薇的身上,又仿佛穿透了艾薇,落在了薄锦辰的脸上。
那双眼睛与薄锦辰见过的所有眼睛都不同,它并不深邃,淡的仿佛天上白云,高原上的一汪湖水,干净澄澈极了,但又与婴儿的纯净不似,那双澄澈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风吹云不动,投石水无波。
就好似,它本不该存在这世间。
那,不是人该有的眼睛。
那——属于神!
电光火石间,听到老喇嘛唤艾薇父亲一声仁波切后,一直觉得似曾相识的薄锦辰,终于想起了这三个字的寓意——珍宝,藏信徒最尊崇的称谓,这个称谓也只对于一个人。
换做汉人的理解,便是——活佛!
艾薇的父亲,竟然是朝圣宫的活佛!
这一刹那的震惊与铺天盖地的荒谬感,彻底将惯来处变不惊的薄锦辰吞噬。
这种震惊,足以席卷任何一名异教徒。
“我在等你。”
艾薇没有答话,其他的人更没有作声,榻上的仁波切便又道。
他的语气不悲不喜,不似见到骨血至亲后的热切,也不似见到毁他修行业果的挣扎,他的神情平淡极了,就像没了七情六欲的佛塑金身。但他,必然是有情绪的,不然,他就不会再三让喇嘛请艾薇过来了,还是以——一名父亲的身份。
“她也在等你。”
与榻上人对视,艾薇的神色格外平静。
虽然她语焉不详,但无论薄锦辰还是姜敏政都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来,这个她,所指想必是艾薇的母亲。
所以,年纪轻轻的艾薇,母亲竟已亡故?
联想到艾薇那令人讳莫如深的背景,薄锦辰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一位活佛的女儿,地位固然至高,但真计较起来,恐怕也是件很玄的事情,对于帝都决计谈不上如今所见哪怕是冰山一角的影响力。
而若是她的母亲,活佛的女人,背后家族又会是怎样的存在?
艾薇身上的谜团,不仅没有随着她身世的揭露而解开,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我,会去陪她。”
榻上人的眼底终于多了分波动,只是究竟该以何种情绪来形容,薄锦辰自问不是目不识丁的白夫,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
只不过,先前大喇嘛说入往生,艾薇却愿他入轮回,至此,倒有了解释。
入往生,脱业力,证佛果,昔日种种皆入飞灰,然而入轮回却不然,以他与艾薇母亲今生的因果,来生,免不了产生纠葛,至于会是怎样的纠葛,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料得一二吧。
总之,瞧艾薇的口吻,注定不会是擦肩而已。
“我走了。”
听到榻上人的回答,艾薇微微颔首,竟然是要当场离开,丝毫不像一位送别父亲的女儿。
“拿摩阿弥达巴亚,那件事……”
对于艾薇抬步欲离的意思,榻上人的叹了声佛号,突然提起话题道,他话没有一口气说完,却分明料定了艾薇会因为这半句话留下来。
果然,艾薇停了步,不仅如此,她还朝着他的锦榻快速走近了几步。
“你算出来了?”
“拿摩阿弥达巴亚,命运的绳子已经去往未知,无因人牵无头绳引无终果,你们世代所求……”
他看着艾薇,嘴边的笑意格外慈祥,像极了世间所有的父亲,又似极了世间所有的和尚。
“仁波切!”
见状,老喇嘛一声悲呼,众僧迅速开始了闭目诵经,面带悲戚。
与薄锦辰所知的会有专门的僧侣记录老一代活佛的离世时间,即刻寻觅众人转世化身不同,落锁的殿门竟然久久未曾打开,而殿中喇嘛更是无一人再行动,尽数诵经无歇意。
这一天,朝圣宫的钟一直敲至暮霭,这一天,薄锦辰伴着艾薇走过了朝圣城里的每一块石砖,这一天后,世间再无仁波切!
先前带领三人入殿的老喇嘛在诵过第一遍经后,引着他们从大殿后门离开了。
“今晨卯时不到,仁波切他就起了,照例练完晨功,沐浴更衣上香,接见信徒,一切都和往日里一样,可是,在巳时三刻,不知怎的,仁波切就停止了信徒觐见仪式,将所有僧人召集至圣殿,昭示他要去了。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离开那座充满了悲意与信仰余晖的大殿后,老喇嘛操持着并不熟悉的汉话絮絮叨叨道。
或许,他也知道艾薇对他们心中的仁波切并不亲厚,对他说的这些也并不感兴趣,但他仍然在说,说个不停,而艾薇也没有打断他,像是默认了他的举动。
听着老喇嘛的话,在他身旁的薄锦辰突然意识到,从上午拍摄《缘来,在一起》飞来这里,绝不是因为艾薇早有安排,而是,一切,真的太突然了。
“薄锦辰,这世上,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想到早先从凤栖山下来途中,艾薇望着他问起的问题,薄锦辰眸色里渐渐复杂。
如果,这里是艾薇想来的地方,为什么要见门不入,见人即离?如果不是,她又为什么还要来呢?
真的,是为了送他入轮回么。
将三人送至朝圣宫外,老喇嘛没有再送,他折身去了阶梯上另一方向的廊道。那里的尽头是一面亭子,亭子里安放着一口约五人合抱才能围拢的铜钟。
“哐!哐!哐!……”
扛起硕大的木质钟槌,老喇嘛一下又一下地敲击钟身,钟声四面八方传散开来,穿过了石阶上的信徒,也穿过了朝圣宫,穿过透了朝圣城的城墙,向着藏羌大地蔓延开来。
钟声,惯来是有寓意的,在朝圣城内,更是如此,然而,这并非早晚《鸣钟偈》也非盛大佛事节日却延绵不断的钟声,不禁引发了信徒们的恐慌。
终于,九声钟后,一名年轻的喇嘛站在石阶前,朝众名匍匐在地的信徒们,痛呼道:
“仁波切,已归极乐!”
“哐!……”
钟声仍在继续着,信徒们陷入了悲恸之中,艾薇与薄锦辰却是走得越发远了。
“世上不会再有仁波切了。”
不知走了多久,艾薇看着身旁的薄锦辰,忽而道。
而一直跟在两人身侧跟拍的姜敏政早已陷入了巨大的惊愕当中,如今紧跟两人拍摄,也不过是木楞的下意识举动了。
身为一名综艺节目导演,他自然不笨,虽然不知道仁波切究竟是何种含义,但瞧着那些喇嘛们的模样,也知道艾薇父亲在这帮喇嘛中的地位极高。如今,听着钟声,信徒们的悲泣,仿佛来自亘古的悲伤,来自整座朝圣城的眼泪……他哪里还意会不到,方才他所见所闻所录的那个人,正是这片土地的灵魂。
“因为你的母亲,或者,因为你?”
薄锦辰轻声和道。
喇嘛自然是不能碰女色的,更遑论生子,可这位仁波切不仅碰了艾薇母亲,之后,还有了艾薇,怪不得最初出城迎接艾薇的那名喇嘛会说,她母亲坏了他的修行。
可不是坏了修行,坏的,还是一位仁波切的修行。世上再无仁波切,此话一点不假。
艾薇没有回答,两人又一路走了许久,直至一处民房前,艾薇才又重新开口:
“五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但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
艾薇的语气平淡极了,就像是在说一个莫不相干的人而并非她自己,只是,探究这短短一句话里的信息量,没有人能否认其中的沉重。
薄锦辰并不知道艾薇的母亲和这位仁波切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料想,会是一场十分凄美的爱情故事吧。
“进去瞧瞧?”
看着眼前这间其貌不扬,与四周民房并无区别的石屋,薄锦辰很惊叹艾薇五岁时的记忆,竟然精准至此。
“不了,你看这扇门。”
否决了薄锦辰的提议,艾薇指着门上数道细孔道。
“每年佛诞日,他会离开那座高高的宫殿,在朝圣城里游城一周,以示神圣与庆祝。而每年这个时候,我母亲就会换一把新的门锁,将她与我都锁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