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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馆从来没有这样兵荒马乱过。兰玉见红昏了过去,李老爷子也当场呕血,李老夫人也被气得站不住,全靠丫鬟婆子扶着,一时间李家素来森严的祠堂乱成了一团。
几个姨娘冷眼旁观的冷眼旁观,胆小的兀自退后了几步,明哲保身。
李聿青一见兰玉昏倒,脑子都空白了一瞬,伸手抓住了兰玉垂下去的手,那双手冷得像冰,李聿青心都颤了,“兰玉,兰玉!”
他不管不顾地从李鸣争怀中抢人,李鸣争手紧了紧,旋即就松开了手,看着李聿青抱着兰玉朝祠堂外跑去。
李鸣争吩咐李明安,说:“去叫刘大夫。”
李明安当即应了声,跟上了李聿青。
李鸣争冷静地吩咐下人将李老爷子和李老夫人,李家的姨娘各自送回自己的院子,又着人去请大夫,有条不紊,周遭下人的心都莫名地定了下来,可却仍有几分历经了这场荒唐又惨烈变故的不真实感。
李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眼前发昏,不肯走,喘着气,说:“李鸣争……你给我交代清楚!”
她一生刻板严厉,对李鸣争也严苛至极,自小到大,这个儿子少年老成,自小就比别的孩童懂事,冷静淡漠得不似个寻常人。可他是李家嫡长子,本就该沉稳持重。李鸣争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他像是按着李家二老的意志雕刻而成的继承人,却没想到,李鸣争竟会做出和小娘通奸这样悖逆人伦的事。
李老夫人死死盯着李鸣争,说:“是不是那个贱人勾引你,啊?是不是他!”
李鸣争静静地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说:“没什么可交代的。”
李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一旁的婆子气道,“您怎么能这么说,您没看到夫人气成什么样了吗?”
李鸣争没说话。
李老夫人颤着手指着李鸣争,“逆子,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李鸣争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亲生母亲震怒的模样,依旧古井无波,淡淡道:“母亲在气什么,是因为我没有遂您的意?”
李老夫人怒道:“你看看你在做什么!那个贱人是你爹的姨娘,你和他不清不楚,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李家?”
李鸣争说:“外人如何看,与我何干?”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李老夫人尖声道:“李鸣争,你敢去见那个贱人,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养出你这样的逆子,我也没有脸活下去了!”
李鸣争脚步微顿,淡淡道:“看好夫人,夫人若是出事,你们一起殉葬。”
他偏过头,看着李老夫人,李鸣争面容冷峻,雪飘飞着,落在他的眉梢肩上,竟有几分让人胆颤心寒的冷漠。
在那一刹那,李老夫人竟觉得眼前的李鸣争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可怖的魑魅魍魉。
他说完,径自走出了祠堂,李老夫人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口中喃喃道:“这个逆子……混账,混账!”
“一定是那个贱人蛊惑了他,妖孽啊!”
雪下大了,碎雪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着,转瞬天地都刷上了一层白。
李聿青和李明安站在檐下,焦灼地看着丫鬟捧出血水和被血染红的白巾,心都发颤,不可自控地生出几分自控。李聿青怔怔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刘大夫一来,就将围在床边的李聿青和李明安都轰了出去,只留下了几个打下手的丫鬟。
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守在房门外。
李聿青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即便是少时为了名利,往上爬,几番生死一线也不曾如此不安,突然间,李聿青想起了幼时逢着雷雨天,北平的雷电劈将起来,要将天地都撕裂一般。他小时候怕极了,只能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每一道惊雷都如同一声鬼哭,那时的李聿青什么都做不到,而今的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李聿青满脑子都是兰玉下身的血迹,红得刺眼,红得惊心,他抬手恨恨一拳砸上身旁的冷墙,李明安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就是一拳朝李聿青挥了过去。
李聿青没有防备,这一拳挨得结结实实的,整个人都踉跄了几步,看着李明安冷厉的目光,咬了咬牙,兄弟二人在廊下就动起了手。他们打得凶,拳脚砸在肉上闷声作响,骇得候着的丫鬟下人都不敢上前拉架。
李明安咬牙切齿地骂道:“李聿青,要不是你弄得他怀孕,他怎么会现在生死一线?”
李聿青格住他扫过来的长腿,听见他的逼问,呼吸窒了窒,反唇相讥,道:“少他妈说得义正词严——”他拳脚功夫过硬,二人对了十几招,缠斗之下滚下了石阶,狼狈也浑然不觉。李聿青满腔情绪无处发泄,李明安偏要撞上来,一时间愤怒惊惶还夹杂着几分妒意都化成了咄咄逼人的拳脚,李明安不敌,就被李聿青狠狠抵在膝下,压制得动弹不得。
李聿青俯下身,盯着李明安,说:“你那点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
“要是给你一个机会,”李聿青声音低哑,压迫性十足,沉沉道,“我就不信你不想兰玉怀上你的种。”
李明安顿了顿,恨恨地盯着李聿青,说:“那你怎么不护好他?”
“你个废物。”
李聿青脸色难看,一拳挥下就要砸在李明安脸上,李明安已经感受到了尖锐的拳风,他胸膛起伏,咬紧牙根,抓了把积雪扬了出去。李聿青下意识地偏过脸,李明安趁势脱了身,右手成拳朝李聿青攻了过去,李聿青眼神冷了下来,二人打得更狠,不过片刻,俱是脸上带伤,地上积雪扬得漫天飞。
可李明安到底不是李聿青对手,他挨了两脚,连退两步,李聿青已经逼近,转眼之间他的左手就落入李聿青指掌中。李明安闷哼一声,李聿青反剪着他的手,一脚踢在他膝窝,李明安踉跄了几步,险些跪倒在地。李聿青冷声说:“我是不是废物,轮不到你来说教。”
李明安咽下嘴里的腥甜,寒声道:“兰玉要是出事,我绝不和你罢休!”
二人打得你死我活,全未发现李鸣争不知何时来了,他看着相斗的两人,说:“松开。”
李聿青看了他一眼,李鸣争心中也攒了火,沉声道:“李聿青。”
三人都沉默地站在石阶下,风雪飘摇,鹅毛似的雪花洋洋洒洒,天色更暗了。
终于,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大夫疲惫地走了出来,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
兄弟三人都上前了几步,刘大夫行了一个礼,李聿青等不住,急声问道:“兰玉怎么样?”
刘大夫看着李聿青,又看向李鸣争,道:“九姨娘已经没事了,只是他腹中的孩子……没有保住。”
李聿青脸色微白,直接就朝屋内大步走去,李明安怕他听见孩子没了又生事,也跟了进去。
李鸣争说:“兰玉没事了?”
刘大夫耐心道:“已经无恙了,只是滑胎伤了身子,现在还昏迷着,过几个时辰就能清醒了。”
李鸣争道:“好。”
刘大夫是被下人急哄哄地从他住的偏院里拉出来的,路上只来得及问了几句,心中虽惊讶,可旋即又明白过来。他是李家养在家中的大夫,专为李家的主子看诊,犹豫了一下,道:“老朽去主院看看老爷?”
刘大夫应道:“是。”
李鸣争迈入内室,屋子里还弥漫着血腥味,兰玉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如金纸,若非知道他只是昏睡,几乎就要以为他已经断了气息。
李鸣争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只隐隐有几分发凉,恍惚之间,又看见了兰玉倒下的身影。他身量清瘦,行走挺拔如翠竹,亦如一株开得笔挺的清荷,在那一瞬间,却像被拦腰折断,再没了生机。
李鸣争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抱住了兰玉。
李鸣争生性淡漠,人世间的悲欢喜怒于他而言,似乎都蒙了一层雾,感知不真切,喜时无甚可喜,悲恸也没甚可悲。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本就是常态。可看着兰玉下身鲜血涌出,李鸣争的心却罕见地剧烈颤抖起来,寒意遍袭全身,将要失去的感觉再清晰不过,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直到刘大夫说,兰玉已经无恙,那股子寒意才退潮似的退走,渐渐恢复了几分温度。
至于那个孩子,李鸣争丝毫不在意。
李鸣争走近了,才看见李聿青僵硬地杵在床边,一动不动。
李聿青不敢碰兰玉。
李聿青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紧了紧手指,想摸一摸兰玉的脸颊,却没有伸手。
他怕惊扰了兰玉。
屋子里的血腥气钻入鼻尖,熏得李聿青头昏眼花,这是他的孩子——还未成型,就已经没了。
李聿青心中迟钝地生出几分痛来,过了片刻,他转身就朝屋外走去,屋外正飞着大雪,李聿青浑然不管,提步就走入了大雪中。
白氏的院子离得不远,李聿青到时,她正在书桌前,看着一块明朝遗留下来的碑帖。
那是李聿青去津门出差时从一个行脚商人处淘来的,后来一并塞在了他舅舅给白氏的年礼里,大大小小,合成了两箱子。
李聿青恍了恍神,开口道:“你明明和我说过,你不会对兰玉怎么样,你答应过我,你不会为难他!”
白氏看着李聿青,淡淡道:“我为难他了吗?”
“是他自己将他腹中怀的不是李家血脉一事闹得人尽皆知。”
白氏仔细地放下手中的碑帖,说:“他不想生下你的野种,所以宁愿死——”她倏然一笑,她鲜少展颜,一笑更显得眉眼清艳,“我倒是有些欣赏他的性子了。”
李聿青冷冷道:“那不是野种。”
白氏说:“怎么不是野种?他不是心甘情愿怀上那个孩子的吧,强迫而来的,不是野种,孽种,是什么?”
她说得刻薄又带着尖锐的怨毒,李聿青沉默了下来,看着白氏。白氏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倒是小瞧了这位九姨娘了,”她悠悠道,“李叔堂引以为傲的三个儿子,竟都给他戴了绿帽子,哈——真是大快人心。”
“只不过,可惜了,我原想能亲眼看你们父子反目,”白氏有点儿惋惜道,“李叔堂,真是老了,竟然就这么被气得吐血了。”
李聿青沉默了许久,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白氏嘲道:“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
李聿青说:“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为什么不干脆在我出生之后就弄死我?”
“你以为我没想过?”白氏声音骤然提高,她冷冷地看着李聿青,母子二人争锋相对,白氏的面容都有几分扭曲,“要不是为了保白家,我怎么会生下你?!”
“你身上每一点像李叔堂的,鼻子,嘴巴,我都想拿刀剜下来!”
白氏说:“那天如果不是奶娘发现,我早就把你掐死了!”
李聿青怔怔地看着白氏,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我不是!”白氏打断他,冷冷道,“你活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一辈子,有多失败,多可笑。”
李聿青笑了,却不似笑,“所以你那天说什么成全我,都是假的。”
白氏轻轻一笑,说:“是啊,谁知道你还当真了。”
窗外风雪肆虐,重重地拍击着窗户,屋内烛火摇曳,将熄未熄。
半晌,李聿青说:“受教了,白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