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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鸣争接上了李明安和赵氏,一行人去了就近镇子的客栈,请上大夫为二人诊断身子。赵氏只是受了惊吓,李明安伤势较重,尤其是左手,伤了筋骨,却只被赤脚大夫草草地处理了一下,又拖了这么几天,大夫道只怕无法恢复如初,以后再也提不得重物了。
赵氏听大夫一说,心疼得不行,眼睛都红了,说:“这怎么能行,明安还这么年轻……”
李明安怔了怔,抬了抬自己的手,神情很平淡,道:“只是不能提重物而已,算不了什么。”
李鸣争道:“等去了沪城,再寻好大夫看看。”
李明安看着李鸣争,说:“谢谢大哥。”
李明安没想到,他还在这个小客栈见到了赵培昇。赵培昇这个名字,李明安只在赵氏口中听过,二人俱是庶出,可赵氏嫁给李老爷子时,赵培昇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自也不太相熟。赵氏曾说赵培昇是赵老爷子的最叛逆的孩子,又幼年丧母,常受赵老爷子的罚,后来有一回,赵老爷子又罚他跪祠堂,赵培昇就跑了。
一走就是十几年。
赵培昇生得高挑,剑眉星目,一张脸攻击性十足,穿着西装长裤,手中把玩着一个舶来的西式打火机。他见了赵氏,却客客气气地叫了声,三姐。
赵氏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培昇,说:“你是……培昇?”眼前的男人和她记忆中瘦削单薄的少年相差太远,她险些不敢认。
赵培昇笑了笑,说:“是我。”
她这话让赵培昇心中久违地生出几分属于亲情的温情,说:“都十几年了。”
赵氏叹道:“十七年了。”
她拉着身旁的李明安,说:“明安,这就是你小舅舅,快叫人。”
李明安抬起眼睛看着赵培昇,赵培昇看着比李鸣争大不了几岁,他心里有点儿别扭,开口道:“小舅舅。”
赵培昇挑眉,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赵培昇要走,赵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赵培昇,说:“小弟,你和我们一起回沪城吗?”
赵培昇道:“都到这儿了,总得回去见那老东西的最后一面。”他一顿,又道,“昨天晚上传来的消息,人已经去了。”
赵氏呆了呆,脸色都白了。
原本轻装简行的一行人,多了李鸣争和赵培昇,变得浩浩荡荡了起来。赵老爷子已经去了。探亲变成了奔丧,他们一路没有多耽搁,赶了几天路,终于到达了沪城。
近乡情怯,赵氏心中忐忑,百味陈杂。这一路走来跋山涉水,又遭匪徒劫掠,风尘里夹杂着血色,如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赵氏心头。
赵老爷子一去,赵家的主事人就成了赵家的长子赵培因和赵老爷子的发妻邹氏。
赵培因性格平庸,见了赵氏一行人虽有些惊讶,却也并未表现出什么,倒是邹氏,对消失了十几年的赵培昇颇为忌惮。可有李鸣争在,他是代表李家来的,又正当丧期,邹氏心中虽有不满却也忍着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就在赵家住了下来。
赵氏的生母李氏尚在,她久未见女儿,母女相见,又是一番眼泪涟涟,泣不成声。李氏又看李明安,李明安脸上的伤褪了几分,只左臂还吊着,看着有些凄惨,她说:“安安,让外祖母好好地看看……受苦了。”
李明安轻轻叫了声,“外祖母。”
“哎,好孩子。”李氏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欢喜,拿了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要送给李明安,李明安推辞不过,只好接下。他知道赵氏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只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屋中只剩了李氏和赵氏母子。
那天晚上,母女二人是一道睡的。
窗外秋雨下得淅淅沥沥的,屋中点了烛火,衬得很有几分静谧。
赵氏铺了床,又伺候着李氏梳洗,方一起上了床榻。母女二人多年不见,秉烛夜谈也觉得不够,夜色渐深,赵氏到底长途跋涉,李氏又上了年纪,交谈之声渐渐轻了下来。
赵氏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听李氏说:“婉贞,你被那伙劫匪劫上山,虽留住了命,以后……以后可怎么办?”
一股寒意爬上赵氏的心头。
赵氏手指都似冻僵了,她喃喃道:“……娘。”赵氏艰难道,“我没有——没有被他们……”
她难以启齿。
李氏说:“可你到底是被土匪抢上山的女人。”
“就算你真的没有,”李氏声音悲戚,幽幽道,“别人会怎么说,李家又会怎么看你?”
深深地盘踞在赵氏心中的阴霾倏然成了铺天盖地的泥沼,压得赵氏喘不过气,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脸颊,年老了,即便是荣华一生,掌心手指还是都被岁月残忍地镌刻下了风霜。
李氏悲痛难忍,说:“我的女儿啊……为什么临了要经这一遭,都是娘的错,娘不该让你们回来。”
赵氏茫茫然地听着,她脑子里浮现李老爷子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翌日,赵氏着了一身白,去为赵老爷子上香守灵。
没成想,却被赵家老夫人拦下了,邹氏道:“三娘,你爹才去,你又刚从土匪窝那样的凶恶之地回来,这炷香还是不必上了,以免这凶煞之气冲撞了老爷的亡灵。”
李明安看着邹氏,眉毛皱了起来,开口道:“赵老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人今日穿的也是一身素净的长衫,戴着眼镜,看着斯文,话出口,却有几分不容忽视的气度。邹氏审视着李明安,老夫人鬓发已白,掌家多年,自有一番威严,沉声道:“死者为大,我们请大师算过一卦,三娘不能为老爷上香。”
李明安气笑了,上前一步,道:“我从未听说过,父亲故去,为人子女的不能为亡父上香的。”
赵老夫人沉了脸,说:“李三少爷,这是在我赵家,”她盯着李明安和赵氏,“老身无论如何,也是你的长辈,你如此姿态,这就是李家的规矩?”
李明安漠然道:“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
“我娘为外祖父上香天经地义,更何况,是外祖父亲自写信来北平邀我们来沪城,”李明安咬重了外祖父几字,半步不让,冷冷道,“如今赵老爷子尸骨未寒,赵老夫人此举,只怕才是真正惊扰了亡灵吧。”
赵老夫人从未被一个年轻人如此拂脸面,已经极为不悦,她目光落在赵氏惨白的脸色上,说:“老爷那封信,并未让三娘回来吧。”
赵氏对上赵老夫人如针似的目光,脚下退了步,说:“明安。”
“去替娘给你外祖父上炷香。”
李明安皱眉道:“娘……”
李明安忍了忍,道:“是。”
说罢,李明安抬腿跨入灵堂,赵氏僵着身子立在灵堂之外,秋雨已经停了,北风卷起白幡,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待李明安上了香,出门时,赵氏隔着门槛,望着灵堂内,她又看向赵氏,和赵氏身后一众赵家人。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赵氏闭了闭眼,俯身跪在了地上,磕了三个头,才在李明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临到门边,赵氏听见赵老夫人吩咐身边的人,说:“去,把地擦干净。”
李明安登时就恼了,刚想转身过去,却被赵氏抓住了手,赵氏低声说:“好了。”
“死者为大,这里到底是你外祖的灵堂,”赵氏声音发虚,喃喃道,“闹起来,让人看笑话。”
她勉强地对李明安露出个笑,说:“听话。”
李明安只得忍下。
母子二人回了屋子,关上门,李明安就再忍不住,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自赵家举家迁来沪城之后,李明安就再也不曾见过赵老爷子和外祖母李氏,要说要多亲厚,自也是没有的。他没想到,赵家人竟然如此对待他们。
赵氏有些心不在焉的,说:“明安,娘有点儿累,你先出去吧。”
李明安看着赵氏苍白的脸颊,担忧道:“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赵氏说:“不用,娘就是累了,睡会儿就好了。”
李明安出了卧室,心中依旧憋闷,左臂伤口都隐隐作痛起来。他抚着自己的手臂,恍了恍神,隔得远了,依旧能听见灵堂内传出的和尚诵经之声。他想起赵老夫人的那番话,厌恶不已,心里却依旧是说不出的烦躁。
“我听说,表少爷这回来沪城,碰上土匪了。”话传入李明安耳中,他皱了下眉,循着声儿走了几步,却见几个洒扫的下人正坐在朱红长廊下窃窃私语。
一人神秘兮兮道:“可不是,还被土匪抓上山了呢,好像还是李家大爷去交的赎金救的人,不然怎么李家两位少爷都来?”
身旁的小丫鬟捂住了嘴巴,说:“那……是不是也被虏上山了?”她压低了声音,那下人挨近了,道,“我刚从灵堂那边过来,听说老夫人都不让三小姐给老爷上香,要不是也被虏上山,老夫人怎么会不让三小姐上香?”
“被土匪劫上山的女人怎么可能干干净净的,”他笃定地道,“老夫人一定是怕三小姐脏了老爷的灵堂。”
那丫鬟面露戚戚,说:“三小姐也太可怜了……也说不定吧,表少爷都这么大了,三小姐又不是年轻姑娘……”
“被土匪抓走,还不如死呢。”
他话刚落,就听一道森然的声音,“你说什么?”
下人唬了一跳,抬起头,就看见李明安阴森森地盯着他,登时脸都白了,一下子站起来,又扑通跪在了地上,求饶道:“……表,表少爷,小的无心的,”他往自己脸上扇巴掌,说,“小的嘴贱,不该胡乱说话,求您饶了我。”
李明安怒不可遏,不可名状的愤怒野兽一般在胸膛内横冲直撞,激得他太阳穴都隐隐跳动。李明安狠狠一脚踹在那下人身上,怒道:“谁传的这些话,啊?谁传的?!”
一旁的小丫鬟吓得尖叫了声,也跪在了地上,身子不住发抖。
那下人被李明安踢得仆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小的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说……”
李明安盯着他,又是一脚踢了过去,说:“谁?”
他这一脚没留情,照着心窝去的,下人被他踢得翻滚了几下,恐惧地看着李明安,说:“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求表少爷饶命,饶命啊!”
李明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垂下眼睛,看着跪在自己脚边求饶的下人,和那个脸色发白的丫鬟,突然明白了赵家人为什么不让他娘祭奠,为什么赵氏处处隐忍退让,他心口骤疼,转身拔腿就往赵氏屋中跑去。
赵氏没有去床上,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明安松了口气。
赵氏看着李明安,说:“怎么又回来了?”
李明安勉强笑了笑,他走过去,蹲在赵氏身边,仰头看着赵氏,轻声道:“想起娘和我说,沪城南京路有一家点心店的点心做得很好,等过两日,想让娘陪我一起买。”
赵氏笑了,伸手捋开李明安额前的一绺碎发,又疼惜地抚过他颧骨的伤疤,说:“就为了这个跑这么急,万一又伤了手怎么办?”
李明安眷恋地蹭了蹭她的手指,撒娇道:“娘,你先答应我。”
赵氏摸着他的脑袋,说:“好。”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撒起娇了,还这么孩子气,”赵氏说,“万一以后吃亏了可怎么办?”
李明安道:“有娘在,我吃不了亏,而且娘不是常说,吃亏是福。”
李明安抬头看着赵氏,说:“我想娘陪我一辈子。”
赵氏说:“傻话。”
她轻轻叹了声,说:“娘去睡一会儿。”
李明安不假思索地说:“我守着您。”
赵氏若有所觉地看着李明安,没有拒绝,说:“好。”
说完,摘下鬓边的白花,又除了鞋子,上了床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李明安坐在一旁看着赵氏,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发慌,像是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从指尖飞走了,他如何奋力都抓不住。
李明安守了赵氏许久,直到她真正地睡着了,才轻步走出了她的卧室。已是晌午了,天晴,却依旧阴阴的,不见太阳。沪城的风和北平的风不一样,沪城的风里好像带着水汽,可这种水汽是淬了冰的,能刮到骨头缝里,冷得人打颤。
李明安这才真正地正视起被劫匪劫掠上山这一遭给他们带来了什么,不但是给他,还有给他娘。李明安深知这个社会对女人的不宽容,即便赵氏年近不惑,已经身为人母,可名节仍像一架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拷在赵氏身上。
他娘被劫匪掠上了山,即便他娘清清白白的,落在世人眼里,依旧是不容于世的。
怎么办?
李鸣争来时,就见李明安坐在石阶上,少年呆愣愣的,好像成了一尊冰冷的石雕。
李鸣争说:“怎么坐在这里?”
李明安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见李鸣争,叫了声,“大哥。”
李鸣争看着李明安,没有说话。
李明安说:“你来之前,爹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李鸣争:“说什么?”
“我娘,”李明安紧紧盯着李鸣争,“爹有没有和你说,关于我娘的事,他知道我们被土匪抓上了山……我们是被土匪绑上山的,是土匪的错。”
他说得乱七八糟的,可对上李鸣争黑漆漆的眼睛,那双肖似他父亲的眼睛,顿时所有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