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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爱媛受害者互助会的聚会日,朴成焕从地面上下来,就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互助会租住在临街的地下室里,这地下室全不见阳光、靠几排白炽灯照亮。当他推开地下室大门,互助会成员的嘤嘤哭声戛然停止,一圈人围坐,有的面带愠怒、有的嗔怪,这景象让他脊背发凉。
朴成焕慢慢靠近人们,他的动作谨慎,看起来像靠近犯罪现场一样滑稽。他眼睛扫射四周,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大个子,没错,那人就是在金慧玉葬礼上见到的男人。
那男人也盯着他看。
朴成焕掏出了警官证。
“我是特殊案件调查组队长朴成焕,有一些关于金成珉被杀案的问题想跟你谈谈。”
人群沸腾了,原本坐成一圈的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几名样子凶狠的女人走到他身后吼道:“宥真不是凶手!宥真不会伤害成珉的。”
旁边的人点点头,几乎同时说着:“是的是的,成宥真怎么可能是凶手呢。”“我们可以作证。”“你们警察要上点儿心啊,不要冤枉好人。”
男人戴着茶色眼睛,看不到表情。他站起身,由于个头太高挡住了几盏灯,一个巨大黑影压向朴成焕。他走到众人跟前,对喧闹的人们做了“安静”的手势。
待声音渐渐低了,他温柔地说:“看来我们要先暂停一下,大家去休息休息,我和这位警官聊聊。”
朴成焕跟着他,环顾四周、这地下室非常大,前身应该用作停车场的,几根钢筋柱子规矩地立在中央,纵使空间内所有的灯光点亮,也像一个牢笼、或者一个迷宫。墙面上挂着一些合照和标语,大概是“教人善念”和“学会忘记”一类。尽头有几张长条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咖啡和饼干。
“我的办公室在那边,请跟我来。”男人打断了他的窥探。
所谓办公室,不过是几个叠起来的文件柜组合在一起,在墙角围出的一块区域,看上去有十多平,摆放了三张办公桌,桌面上只几杆笔和一些本子,可谓尽收眼底。
“请坐。我见过您,我是爱媛的负责人——李善君。这是我的名片。”
朴成焕接过名片,重复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是的,我们在金慧玉女士的葬礼上见过。”李善君又补充了一句。
男人主动出击,打乱了他在路上设定好的盘问流程。
“宥真也是这里的负责人。”
“你称呼她宥真,难道两位的关系很亲密?”朴成焕这样问,表情似有所指。
“不、不,您误会了。成宥真是不错的人,但我们只是同事关系,因为认识十几年了,才称呼宥真。不是您暗示的恋人。”
“同事去参加她婆婆的葬礼?”面前这位男人彬彬有礼,在人家的主场,朴成焕温和多了。
“我想,您误会了很多。那位并不是成宥真的婆婆,而是她仇人的母亲。”李善君的声音很大,似乎没打算避讳“办公室”外的人。
“仇人的母亲?”
“是的。”
“成宥真为什么要参加仇人母亲的葬礼呢?”
“我想,这是她真正放下的一种方法吧。”
朴成焕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这人正在玩文字游戏,只是把他的问题换成了肯定句重复一遍。
“恐怕,我需要你展开讲讲。”他一脸严肃地说,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
李善君从身后捡起一大瓶矿泉水,给自己和朴成焕各倒了一杯,满一些的留给了自己。
“成宥真来这里已经十几年了,也就是社群网站上说的千禧案发生的第二年。她的父母是很虔诚的基督教徒,每个周末都会去教堂做礼拜,那个时候这个教区的人都和她们走得很近。
事情发生后,教区曾经派人去看望过成宥真。当然,这些都是我听她自己说的,她没能走出来,是金慧玉女士每天到她的家里照顾她。
一开始没人知道金慧玉女士是谁,包括我的父母都以为,她是成家的佣人,毕竟她的父亲是个有钱人。”
“没人知道?成宥真自己也不知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当然我也只是听成宥真偶尔提到过,她没有认出来,以为是教会的某个长辈。我的父母发现这位金慧玉女士是个聋哑人,不会说话、但把成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可能是这些让大家放松警惕了。”
朴成焕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在本子上简单记了几笔,“你继续。”
“剩下就是听我父母说的了。等成宥真意识清醒,发现已经怀有5个月的身孕。我们一位做医生的教友提出,这月份胎儿已经显形了,终止妊娠就是杀人。而且,她的身体恐怕也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以后都不能怀孕了。
当然,现在看来这个建议真是害死成宥真了。”
李善君喝了一口水,眼神飘向近处的一个空桌面。
“她怀孕6个月的时候被两个姊妹带去医院堕胎,医院死活也不肯做。当然这些我也是听我爸爸妈妈说的,外面那些互助会的人并不知道这么多。
现在想来我也是很同情她,这样一场灾难,成珉的命也很不好。
唉。”
李善君说话的时候,外面就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故事讲完,办公室外飘来啼哭声。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次朴成焕仔细看了他眉眼,一副奸诈的模样,让他感觉不快。
“关于成宥真和儿子的关系——”
李善君点了点头,似乎准备好台词,就等着朴成焕问出来:
“两人的关系,我觉得——是慢慢变好的。成珉小的时候,宥真会趁着老太太不在,打骂孩子,倒是不会当着老太太的面凶孩子,但多少有点儿恨意,你懂的。
我为什么说慢慢变好呢?成宥真在我们这间互助会里做志愿者干事已经很多年了,来来往往很多不幸的人,都在我们这里互相舔舐伤口吧。她经常开导别人,同时也就开导她自己,这就是爱媛的“互助”嘛。我觉得她近几年变得——慢慢变得更加温柔,更能够开解别人和自己。所以她和成珉的关系就缓和多了。”
“那么,你是怎样——我是说你是怎么当上互助会的负责人呢?”
“哦,我啊,”李善君想了一下,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我这个人爱憎分明,之前因为考牧师没有成功,但希望为这个社会做一些积福祉的事情,所以在这个互助会里做总干事。总是希望帮助别人,摆脱噩运吧。”
“那,收入呢?”
“哦,这里收入不多,就靠一些教友的捐助。我的父母都去世了,留给我一些房产,所以我收租过活。”
“我问的是成宥真。”
“哦,宥真啊,她,她当然——和我一样,也是靠教会的捐助获得一些收入了。另外,另外她——她也会帮助早教中心画画绘本什么的。而且,听说金慧玉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毕竟是她们娘俩搭班过日子,就是不知道金宇植放出来会怎么样。”
朴成焕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他的警察雷达。
“成珉不和她们一起生活吗?你刚才说成宥真和金慧玉搭伴过日子,成珉呢?”
“成珉啊,成珉早就不跟她们一起住了。”
“大概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善君眼珠子一转:“印象里,大概有个一年多两年了。”
“你和成珉有矛盾?”
“您说的是葬礼那次吧,说实话,我也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但,绝对不是因为成宥真哈,而是——
事到如今我就说了吧,去年年初还是前年年底的日子,有一次互助会结束,成宥真和我说,成珉交往了一个女朋友,要搬出去住。好像就是在金慧玉老太太的葬礼之后,对,就在那之后。”
李善君的话突然卡住了,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等到组织好语言才开腔继续说着:“他那个女朋友,是在夜总会上班的陪酒小姐。”
“哦?”
“哦,只是听说。”
朴成焕看他伸手去拿水杯,轻声咳了一声,李善君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对了我还想问问,成宥真怎么样了?在警察局好不好?”
“在牢里能好么!”朴成焕呛他,然后合上本子离开了办公室。
目光所及,人们已经散开了,有那么一两个人的眼神炙热,好像有话要跟他说。朴成焕站定脚步,环顾四周面对所有人说:“我知道你们很关心成宥真,我也是。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找我聊聊。别担心,你们不会卷入什么麻烦。我就在上面抽烟。”
说完,他奔着大门走了出去。
上了地面,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从那个封闭幽暗、永远充满哭泣回音的地窖离开,见到了阳光,皮肤都倍感温暖。朴成焕点燃一根香烟,烟气升腾让他离人间的距离更近了。
他来回踱着脚步,向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怕错过某个鼓足勇气来“告密”的人。
互助会的一个女人面向他走来。
“不是成宥真,你们抓错人了!”
“哦,所以是谁?”朴成焕微笑着迎着她的走过去,那女人却绕过自己、抓紧挎包走开了。
陆陆续续地,互助会的人都走了出来。
些参与者瞥见朴成焕,为了绕开他、甚至走到了马路对面。
“看来,我又自作多情了。”
朴成焕想着,离开了互助会,跟着人群来到一间便利店。他想要来一瓶啤酒,他需要打个嗝把胸口的闷气吐出来,不然可能要被这感觉憋死。
拿了两听啤酒,在结账台前收到了赵丰直的短信:朴队,一个坏消息。检察官已经下令批捕郑太河了。
“他不是有时间证人吗?他老岳父。不知道检察官怎么想的。”
朴成焕这样想着,付了钱走出便利店,坐在店外桌子旁。
原本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接触过成宥真案子的人,一个个的命运都像被嘲讽了,每个人都噩运缠身、让他有些害怕。
年纪越大,就更相信命数。
喝了半听啤酒,他的肩膀像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朴成焕坐直身体,猛地转身、大喝“谁!”把身后那人吓得一激灵。
“哦!抱歉、吓到您了。您是刚才互助会——”
“是的,那个伤心地。”女人回答地不卑不亢。
“请坐。”
“不了,我们走走吧。”
朴成焕站起身,瞅了一眼啤酒,犹豫半天还是没带走它们。女人已经走远了,他赶忙跑了两步追上去。
“请问,您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不重要,以后需要的话,你也知道到哪里找我。”
“是,是。您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呢?”
女人站住脚,侧过身对着他说:“李善君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倒也没那么多歪门邪道。不过是年纪大了没结婚,经常去那些风月场所。”
“嗯,我猜到了。”
“所以说,教会没选他做牧师,都是有原因的。他爸妈倒是不错的人,活着的话,估计也不会放心把这么个人放到教会,当大家的精神领袖。”
“呵。”朴成焕感觉,这位女士应该能提供些更有用的消息。
“他说的话,你打折听就可以了,也不全是假的。成宥真之前的人生我不知道,我也是才搬来几年而已。不过成珉的事情,不像他说的那样。
成宥真确实是打过孩子,至少我来的时候,还在打。不过,不是您想的那种虐待。天下哪有母亲不打孩子的呢,都是恨铁不成钢啊。又是在那样的屋檐下生活,一家人关系过得拧巴。我也曾经劝过宥真,让她带走成珉。她总是觉得,金老太太没人照顾还是挺惨的,父母之罪不能遗祸子女,反之也一样。对那个把她从逆境里拉拔起来的恩人,她不忍心责怪的。搁我也是一样,做不到狠心离开。
她是有家教的,孩子教得不错。只是成珉前两年突然学坏了,以前只是皮。一开始宥真想不到法子,每周来了互助会,只知道哭哭哭。后来听她说认识了狱警,狱警说在监狱见过老太太带着成珉去探监。
宥真知道以后又不忍心责怪老人家,那时候老太太已经得了老年痴呆,临了可能想儿子了吧,脑子不清楚把成珉也带去了。那时候开始的,宥真跟儿子生分了。”
“孩子知道真相之后,不是应该更心疼妈妈吗?”
“我在家也想过你说的这事儿,我觉得大概是青春期逆反心理,加上被骗了十几年。况且,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一下谁也受不了。”
朴成焕听了点点头。
“那,您知道成珉和李宝儿是怎么认识的么?就是那个女朋友——陪酒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