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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头上锅里煮着的水热气未消,其中浮了一两根面条,棂花窗下,毛色雪白的隼缩成一团闭目打盹。奚画把盛得满满的一碗面条端上桌,望着还在啃白糕的关何,不禁无奈。
“原来是为了那位姑娘出了事啊,你也真是的,早说不就好了,方才搞那么大阵仗,我还以为是你……”
她捂着嘴偏头呸了两下,拍拍衣衫上的油烟,就着矮凳坐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的。”
关何接过她递来的竹筷,挟了面往嘴里送,边吃边道:
“剌舀不似肿么耗哪的,必进似在旺虎志众……”
“……”奚画嘴角一抽,敲了敲桌子,“把面吞了好好说话!”
他飞快咀嚼咽下嘴里的食物。
“那药不是这么好拿的,毕竟是在王府之中,戒备森严,我也只能是去探探虚实。”
“必须去偷药不可么?”奚画毕竟是顾虑着,托腮想了一阵,又摇摇头,“那可是王府啊,闹不好被抓到,是会杀头的!”
“你莫担心,我的轻功虽不算拔尖,出入王府倒绰绰有余。”关何盯着面碗,轻叹一声,“说到底……她受伤,我也有错,倘使当真无药可医,确是我害得人家。”
瞧他本就累的满面倦容,还要为此事费尽心神,奚画也是心疼不已,伸手覆上他手背,“你莫急,多一个人好歹能多个脑子,咱们再好好想想,总能琢磨出办法来的。没准儿,那王爷许是个好人?这不是王妃要过生辰了么?他届时图个吉利,送我们一粒药也不是不可能啊。反正瓶子里有十颗呢。”
虽说不可能实现,可听她语气成竹在胸,好像真不是什么大事一样,心里顿觉安慰。
关何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用过饭,奚画收拾碗筷去厨房。
大约是常跑到她家里来蹭吃蹭喝,自家灶台却闲着,旁边都积了不少灰。她挽了袖子洗碗,仔仔细细刷了一道锅,眼见四下里打扫得十分干净,瞧着也舒坦了许多。
奚画推门往外走。
“关何,我说你……”
油灯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曳,他趴在桌上,嘴唇微启,呼吸浅浅。兴许是太过放松,睡颜上倒带了几分稚气,俊逸的眉宇间被暗黄的灯光融上一抹温和,清暖人心。
奚画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又不忍将他叫醒,只悄悄去房里取了床薄被盖在他背上,吹了灯,这才轻手轻脚走出门。
半夜风疾,窗外的枯叶随风打在脸上,关何悠悠转醒,蓦地发现自己不知几时睡着了,四下里一片漆黑。
“小四,小四?”
转头唤了几声无人应答,正起身来,胳膊肘下似有一张笺纸,他拿在手,借着月光细看。
我先家去了,锅里的白糕是焖好的,别揭盖子,留着明早吃。以后要好生休息,莫着急赶路了——奚画。
关何眸色一缓,握着纸张松了口气,唇边又止不住的荡开笑意。
*
次日,仍照常上学。
瑞王府在城西胡同,王爷尚未归来,而今正是去摸底的好时候,但白日不宜行动,也只好等到入夜了。
因昨晚掉了几颗小雨,地上湿漉漉的,池塘内残荷憔悴,不知是太浑浊还是天色之故,水里黑压压的,偶尔冒出几个泡泡。
今天书院里头气氛有点奇怪,大早上的,天也亮了,讲堂里人也齐了,可先生连书都未翻开就匆匆离开。
眼见已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回来。
奚画趴在窗沿上,托腮看着池塘发呆。背后闹哄哄的,钟勇谋那几个聚头在一块儿摆条,旁侧一两个还拿了书扔来扔去。
“小四。”有人往她肩上一拍,探头过来,笑嘻嘻道,“发什么呆呢?”
奚画被她唬了一跳,抚着胸口便翻了个白眼:“好好的说话,作甚么吓人。”
“哎呀,这不是瞧你出神那表情有趣儿么。”金枝手里扯了个藤条往她胳膊上一扫一扫的。
“奇怪,先生怎么还没回来?”奚画偏头朝门外瞅了眼,纳闷道,“这都多久了。”
“不来岂不很好?我才不要听冉先生罗里吧嗦地讲书,一下子说完还得让人记住,哪儿那么好记性啊?”金枝撅撅嘴,在她身边一靠,自顾耍着藤条。
“这都九月底了,再过几日便要到品仙节,依我看冉先生八成是被院士叫去商议今年出席的名额,早上会不会回来上课都说不准的。”
“是吗?”奚画忙伸手算了算,“诶,真的快要到了……”
邻桌的关何正在抄书,闻言放下笔,倒是奇怪:“品仙节是什么?”
“品仙节啊,就是……”
“品仙节你都不知道!”奚画还没来得及解释,背后的尚远嘚瑟地窜出身,似乎就等这个时候,满眼鄙夷地伸出手指头摆了两摆,“亏你还在平江城里呆着,连我这远住汴梁的人都有耳闻。”
关何爱答不理地撇开眼神,淡淡望向奚画:“小四……”
“呃、呃!”她忙回神,笑着解释,“说来也没什么稀奇,听着像个节日,其实倒也不是。都是多年前传下来的老规矩了。这不每年年底各大书院皆会派人去往京城朝圣么?有幸者还能直接受到提点,连科考都省了,但每个书院也就一个名额,不过平江却因龙门书院搬走之故,多出来一个。
所以,每年品仙节之时,平江府辖境内几个书院便会来此一比高下,公平竞争。”
“就为了那一个名额?”关何觉得小题大做,“何至于此。”
“你懂什么。”尚远啧啧两声,睇眼看他,“能让你面圣这是可是天大的福分,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也就你个榆木脑袋,怕是捧了檀香木也当柴烧。”
“啪嗒”一声,笔杆子折成两段,关何淡笑看他,“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我还怕你不成!”
“哎呀哎呀,又要吵了。”金枝摊手耸肩,往奚画脸上戳了戳,“你不管管啊?”
“谁理他们……”
她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转过身去眼不看心不烦,仍旧瞧窗外秋景。怎料才抬眸,头上忽的垂了一根毛茸茸的东西下来。
“哇!”
奚画心里一惊,尚未看清眼前状况,手头就沉甸甸的坠了一物。
那小东西,歪头眼珠子滴溜滴溜打量了她一圈,然后。
“喵呜~”
“诶?”奚画眨了眨眼睛,猫儿也对她眨了眨眼睛。
“诶?诶!怎么……怎么书院里会有猫啊!”
“呀,这猫好可爱。”金枝头凑了过来,小心揪着它脖子拖在手中,“还是黄色梨花纹的呢。”
“难不成是周二婶养的?”奚画挠了挠耳根,“没见她有这嗜好啊。”
这头还在研究猫儿,那头尚远就拨开关何走到窗边。
“这……这是我的猫。”他面色尴尬,亦是十分讶然。揣测着兴许是白日里见他出门,身后就偷偷窜出墙跟了来。
“你的?……哦!”奚画抚掌恍然大悟,“莫非是上回在七姐家门捡的那只。”
尚远微笑着点头:“正是。”
“你都养这么大啦!”
他不好意思道:“……也才养了个把月。”
他俩相谈甚欢,金枝却抱着猫儿放到桌上给关何玩,后者看都没看一眼,眉头深皱。
“尚小哥。”她拿手逗猫,随口就问道,“这猫叫什么名字啊?”
“呃?”尚远怔了一瞬,“名、名字?”
“对哦。”闻言,奚画也好奇起来,两眼期盼地望着他,“你给它起了个什么名儿?”
尚远耳根瞬间漫上绯色,心里琢磨着现下说出口会不会太不合时宜。
“叫……”
“叫?”
“叫……”
“叫?”
这会子就连关何也忍不住扭头盯着他。
不料磕巴半天,旁人没怎么,猫倒是先不耐烦起来,扭动身子想挣开金枝的手,最后竟扬起爪子往她手上掏了一下。
“呀——”
金枝忙收回手。
尚远一急,登时喝道:“小四,别闹!”
这一声出去,周遭唰的一下噤若寒蝉。
奚画表情震惊,金枝满眼深意,关何一言不发,猫儿……还在拿爪子虚里乱舞。
“哇,这可是个好名儿啊!”金枝率先反应过来,两手一拍,笑嘻嘻的。
尚远脸上微窘,低低垂头,伸手就要去拿猫,岂料有人却先他一步,大手一拎,猫就到了怀里。
他当即炸毛:“你作甚么!”
关何面不改色地后退一步:“这猫我拿走了。”
“凭什么?猫又不是你的!你拿人家东西,你有理吗?”
他理所当然:“没理,就是不给。”
“你!……”他咬牙切齿,拍桌便要去抢,“把我的小四还我!”
奚画:“诶?”
金枝笑得灿烂,看戏看得甚是入迷:“这可有趣了。”
“一个关何,一个尚远,抢一个小四。”她两个指头一伸,在奚画面前做手势。
后者一巴掌挥开:“呸呸呸,仔细我拔了你舌头!”
然而那边还在拆招闪躲,眼看尚远将手一抬,关何却高高举着,身高优势,挑眉冷笑:
“你倒是拿啊。”
可怜那猫儿被人抓在高空,低头左看右看,无助地扯着嗓子直叫。
“啊啊啊……你们、你们小心点啊……”奚画瞧得揪心,只觉得这两人已经越玩越大,从折腾死物到折腾活物,大活人也玩,小奶猫也玩,几时是个尽头!
“姓关的你把猫还我!”
“当初你不养扔给我,眼下又想抢走,你还要脸不要?”
关何闪身到一边,手扣上猫脖子,忽然声音一凉:“好啊,大不了也别争了,我掐死它,咱们一了百了。”
“你敢!”
“不准!”奚画一下子扑上来,“好端端的,你怎么能掐死我?”
关何为难地望着她,“小四,我说的是猫。”
“那也不行!都是同名同姓的,怎么想都瘆的慌。”
“……”
三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门口的冉浩天拿着一叠文书刚一进门,抬头就看到这乱成一锅粥的讲堂。
“吵什么吵!像个什么样子!”
一见是他,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回了位子坐下,尚远趁机劈手夺猫,偷偷藏在案几之下。
对这反应似乎很是满意,冉浩天负手在后,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踱步进门。
“方才,副院士叫我过去商议七日后品仙节的事。”
他把书放下,“诸位也知道,此回品仙节和以往不同。正逢上王妃生辰,这新婚燕尔不免恩爱万分,这会儿便说要亲自主持,必是图个热闹,博王妃一笑,所以……”
冉浩天语气斗然一转,掷地有声:“咱们此回只许胜,不许败!”
听他这一声,众人皆是一抖。
王爷既说要操办,那和往年自然不一样,往年不过争个名额,这名额还不定落到自己头上。而今他瑞王爷出手,不用想,这奖励必然丰厚,闻得如此好消息,众人不由喜上眉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为保万无一失,院士已经立下几个名额。”
众人一听,顿时心灰意冷。
搞了半天,还是内定的……
冉浩天从袖中取出一张清单,垂眸一扫,“出席者共有四人,按从前题目,乐射御书数画,其中武斗便由关何尚远二人担此重任。”
“剩下的文斗,除了宋初宋先生外,在场诸位还有谁愿来一试?”
关何闻之一愣,当即起身。
“先生。”
“我恐怕……不能出席。”
奚画颇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节会事务繁忙,平日里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又哪里抽得出空闲。
他这身子状况也还是不去的好。
冉浩天眉眼一眯,难以置信。
“你脑子没坏吧?千载难逢的好事儿,你竟还推辞?!”
“先生……”关何垂首施礼,“学生确有难处,还望先生谅解。”
倒不是他刻意推拒,只是当务之急是寻找解药,这些时日他还得往返山庄和平江城之间,着实是分/身乏术。
“我说你真是不开窍!你倒把自己当宝儿呢,那么大脸,平素搞得书院鸡飞狗跳也就罢了,这白送上门儿来的好处,你都不捡!若非是见你身手不错,谁想让你去啊?”
冉浩天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训斥一通。
底下有人听得不乐意了。
“先生,他不想去,有的是人想去,人家贵人多事,您何苦为难人家。”
“……”横竖也瞧他不顺眼,冉浩天觉得此话对理,勉强点了下头。
“得得得,我届时再去和副院士说说,看能不能换人。”
“先生。”金枝兴致勃勃地插了个话,“王爷要办生辰,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有礼吧?快说说这夺魁的都有什么好东西啊!”
这话可算问到众人心坎上去了,立马一帮人跟着附和,眼里放光。
“这群小兔崽子,真真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他咧嘴啐了一口,话虽如此说,却还是拿了文书念道,“你们要听,说说也无妨。咳咳……唔,这夺魁,除了进京名额外,另有黄金百两,这是赏给书院的,一把千年古琴,象牙透雕的松鼠毛笔,圣上钦赐的九转金丹,还有……”
蹭的一下,关何就直挺挺站了起来。
“先生,我还是要去的!”
“我……我得用这微薄之力,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
奚画撑着额头,甚感丢人的转过脸。
冉浩天嘴张了半晌才合上,转身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发自内心的告诫自己尽量不要发火。
于是,悠悠吐了口气。
“你小子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