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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的棉袍浸入冰冷的河水,变得沉重无比,每一寸肌肤都如针扎般地刺痛着。水面上拍打起阵阵水花,她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沉。灌顶的冰水直直地冲入她的鼻腔耳道,明明是不住战栗的寒冷,她的五官却火辣辣地疼着。
有如川流大海,身体里的热量迅速地流逝,窒息的绝望袭来,全身像是被布袋禁锢住了一般,动作愈发缓慢。她的双腿还在狠命地蹬水,两只手使劲地挥着拍着……不!她不能死!不能留他一个人!
他们,说好了的。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借着黄昏最后几抹日光,水下的世界广阔而安详。生生不息的水流将一切聚拢过来,再向远方推去,周而复始、岁岁年年,没有人能打破这里的平静。仿佛有一道光,在水面上乍地一晃,直直地窜入了水中,带起了一团晶莹的泡沫。那是一个人的影子,破开密不透风的水幕,向她游来。
她扯了扯嘴角,目光柔和得有如天边的第一抹阳光。努力地伸出双手,她感觉身子猛地一沉,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在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简陋的甲板上,面上湿淋淋的。方才昏暗的天空已然黑透了。
“阿奴!”
男子不顾一切地俯身抱住了她的脑袋——她还在这里,上天没有夺走她!这便够了,够了……
何婧英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双手无力地将他推开了些,目光环视四周,心上突然一紧:“嬿儿呢?”
萧昭业怀抱着她,方才的大喜过望之色黯淡了不少。
他要怎么告诉她这一切?流箭袭来之时,吴嬿儿猛然推开了站在最前面的她,生生挡下了那穿肩的一箭。而她也在这猝不及防的一推搡下落入河中。与此同时,燎尘跃上岸来以短匕接住了铺天盖地的流箭。她本就不会水,兼而河下冰寒,又如何支持得住。萧昭业无暇他顾,脱了笨重的外袍便扎进了水里。
抱着她浮出水面的时候,燎尘已经架着舟在旁接应了。他草草地往岸上瞟去,没有船只的官兵被困在岸上,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搀着一个背上插着半截箭杆的女人。
燎尘伸手将他二人先后拉上船板,难为情地辩解着:“主公,您下水之后,吴姑娘拼着口气向那群官兵跑去,口口声声地喊着,说她是遭我们劫持的朝臣家眷,求那些人送她回建康。属下,没能拦住她。”
当时,何婧英的身体冻得像冰,气若游丝。他急得都快疯了,脑中各种可怕的念头狂乱地撞击在一起,已然顾不上其他。现下,好不容易将她救回来,他又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当时的情形你也知道,实在过于忙乱,一时没有顾上……嬿儿她执意要回建康,已经随那些官兵走了。”萧昭业言辞闪烁,真假参半。
闻言,何婧英双手交叉抱住肩膊,怅惘长叹:“她终是勘不破,白白葬送了大好年华……”
“还冷吗?”萧昭业紧张地盯着她轻搓手臂的微小动作。
她苦笑着:“这衣服都湿透了,船上的穿堂风委实凉得很。”
“这样呢?”男子二话不说一把将那冰凉的身子拥入怀中,皱着眉四下打量着,“不行不行,我的衣服也都湿了。这船上空空荡荡,半片衣角都没有……对了!燎尘!”
“主公。”坐在船尾棹桨的燎尘闻声探进头来。“我脱在岸上的外袍在何处?”
“这……属下不知……”
“那,把你的外袄脱下来给夫人御寒,你可愿意?”
“是!”
“别……”她推了推萧昭业的胸口,低声道:“不必了,这样就好。”
其他男子的衣物,她不想穿。
“罢了……你去最前头的船上,让衡兰姑娘给夫人找两件衣服。记住,动静小一些。”
行李都装在了第一艘船上,这船与船之间少说也有二十丈的距离,若用喊的,只怕教山民发觉,泄露了行踪。现如今,他不得不处处小心。
“是!”燎尘答应着,轻放下船桨,脚下一跃,离开了。
萧昭业将怀中的人儿拥得更紧了,右手不停地搓着她柔软的掌心,时不时地放到嘴边呵一口热气。
适才在水中耗尽了力气,女子安然地缩在他的怀中,寒意似乎也消散了去。倦意袭来,她缓缓阖上了眼——只要在他的怀里,心怎么都是定的。
*
待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干净整洁的软榻之上了,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带着淡淡的皂香味。嘴巴里还留有又辣又暖的生姜余香,迷迷糊糊中,似乎有谁喂了她一碗驱寒气的姜汤。凡此种种,皆记不分明了。
这一路上,萧昭业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无论是停舟靠岸,还是打扫旧屋,他一直稳稳当当地将她抱在怀里,不忍扰了她的好梦。她也真是累到极处,一觉睡到月上枝头。
掀开棉被,借着窗外的月光,她准确无误地踩上了鞋子,理了理鬓发,披着小袄出了里屋。厅中灯火正明,大家都围坐桌前,享受着数日以来少有的一份安定。
“小姐!”衡兰惊喜地叫了一声,兴奋地站起迎了上去,一把挽住了女子的胳膊,“可吓死我了!燎尘来要衣服,我们才知道你落水了……实在太险了!”
何婧英安抚地拍拍衡兰的手背,迎着众人关切的目光,笑道:“现在没事了——睡了一觉,生龙活虎的。”
“嗯!”衡兰嘴上应着,还是操心地扶着女子落了座。
坐在对桌的王歆心急地把桌上花色质朴的瓷碗往前推了推:“嫤奴姐姐!尝尝这道烧青菜!是我炒的,看看味道如何!”
“好好……我尝尝看。”
与此同时,萧昭业默不作声地拿起手边女子的汤碗,盛了满满一碗清粥,送回她面前。
何婧英付之一笑,目光温暖。
“不错不错!没想到歆儿你还有做菜的天赋。”
在周遭众人的眼神示意下,何婧英不负众望地对这道“烧青菜”以及创作人的厨艺表示了肯定。趁着王歆得意洋洋之时,她忙不迭地端起面前的粥碗,连着咽了几大口。粥汤的温度刚刚好——那道菜,也太咸了!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何婧英鼓足勇气夹了一筷子眼前的杂菇煲,送入口中……她一面咀嚼着,一面转头对衡兰报以感激的目光——还好,看样子其他的菜都是衡兰掌勺的。一时间,她胃口大开,配着菜点将碗中的余粥喝了个精光。
萧昭业有眼力地又给她盛上了一碗,堪堪放下,便闻得御瑟淡淡地说道:
“明日,我便回莲山去了。”
“御姐姐为何急着离开?可是出了甚么事?”何婧英放下筷子,疑惑地问道。
御瑟仍是面无表情:“没甚么。离开山中多时了,该回去看看了。”
虽然她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但在座诸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明白——送他们至此已是仁至义尽,她在此处再无牵挂,没有留下的理由。饭桌上的气氛立时僵滞了起来,御瑟向来说一不二,多劝只会引得她不快,可不劝,就让她孑然一人回莲山上去吗?
“御神医。”衡兰突然发话,“不知您可愿带衡兰同行?往后让我服侍您左右……”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一惊。
萧昭业奇怪地望向何婧英,后者亦是一脸茫然——衡兰何时有的打算?
御瑟的眉毛一挑,闲散地望向衡兰:“若是你真的想要跟着我,那便拜我为师罢。丫鬟,我不需要。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莲山之上没有半片砖瓦,你若去了,这大冬天在山林野地之中,可有的苦吃!”
衡兰一怔,眸中闪过亮色:“能拜您为师,衡兰求之不得!”
言罢,她站起身来,行到御瑟跟前,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弟子衡兰,拜见师父!”
“起来!”御瑟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将她拉了起来,“好!自今日起,你便是巫医后人。我这个师父没甚么规矩,就一条:一日未出师,一日不得擅离师门;一生未出师,一生不得独闯江湖。立此规矩,为的是你们在江湖上不吃亏,也不教别人吃了亏。你可明白?”
“徒儿明白!”
何婧英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一时百感交集,眼眶中滴溜溜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打转。身旁的男子轻搭上她的肩膀,往怀里揉了揉。她靠着萧昭业宽阔的胸膛,不由泪下。
她一直都明白,不可能将衡兰留在身边一辈子。经历杨珉之的过世,衡兰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就算何婧英有心为她另觅良人,只怕也是强扭的瓜不甜。眼下她能拜御瑟为师,是她的福气,何婧英打心底里替她高兴。只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御瑟要走走得突然,衡兰拜师拜得突然。
唉,这个丫头藏着心事,还没来得及跟自己商量,就被御瑟的一番话逼得做了决断。话又说回来了,倘或不逼上一逼,她要何时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不可否认,她有完成杨珉之的遗愿,替他尽孝的意思。这一去,不盼她学精巫门歧黄之术,但求她能习得御瑟自在的心性,重拾回真正的笑容,足矣。
正对上衡兰略带歉意的目光,何婧英灿然一笑,融化了寒冬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