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失之东隅 下

零落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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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般暗自想着,视线向下移动。

    二者,倘若错不在宋家,那么下毒之人很可能就在先时派遣至江南征酒的一队人马之中。这些人在宋家住了些时日,具备下毒的时机。奏折之末,恭请圣意,是留在宋家继续查探线索,抑或回京?宋家人又该如何处置?

    江南一行,领头的是征南咨议参军萧坦之。武帝在世之时,此人便是东宫的直阁将军。为了探查东宫的动向,萧昭业很早便将他收归旗下,可称得上是多年心腹。同去传旨的还有徐龙驹,两朝宦官,算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武帝在时对他颇为信任,此番新帝登基,仍留他在御前伺候。其余随从,皆是萧坦之手下的兵士。若说可疑,岂非人人可疑?若说清白,也是人人清白。

    “宋世昭其人胸无大志、好逸享乐。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之下,宋家一干人等仍不招认。”奏章的最后如是写道,“故,臣窃以为,行凶者当不在宋府之中。然……”

    “然,你已将人在狱中拷打致死,便是那宋家人再无辜,也是不能放的了——否则,大齐官威何在……”萧昭业无奈地摇摇头,“说的倒是冠冕堂皇。马澄啊,马澄……”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了太监高声的奏禀。

    “禀皇上,杨太医求见!”

    “宣!”

    ……

    “微臣参见皇上!”

    “快快平身!”

    萧昭业挥袖,示意侍从退下。

    杨珉之施施然站起身,见一干奴才都依序退出房间,关上了门扉,他开口道:“禀皇上,微臣此番……”

    “杨兄来得正好!”萧昭业站起身来,急急打断了杨珉之的话。他一手拿着黑漆面的奏折,绕到桌前,径直递给了这位太医院的后起之秀,“这是底下人传回来的消息。”

    先是一愣,继而道了声“微臣僭越”,杨珉之将奏折恭敬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依杨兄高见,那凶犯是在何时下的毒?”

    杨珉之合上奏章,递还的同时,微微颔首:“时间仓促,不知皇上可否容微臣回去细细思索?”

    “那是自然,自然。”萧昭业略显失望地接过奏折,缓缓步回案后。

    “禀皇上……”

    “诶,杨兄。”萧昭业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身问道,“你说世上可有这样的药物,单独食用皆是无毒的,但一旦混合在一起便是剧毒?如此,便可解释为何所有酿酒的原料都是无毒的。”

    杨珉之皱皱眉,随即答道:“皇上说的此类药物的确存在。只是武陵王所中的乃是钩吻之毒,民间俗称断肠草。据微臣所知,世间当无其他药物能与钩吻的毒性如此相近。”

    “是吗……”萧昭业淡淡地应了一声,显得有些失落地背过身去。

    杨珉之抬手作揖,方欲开口,但闻萧昭业沉沉地问了句,“那奏折中所写的黄泥,含的也不过是夹竹桃的微毒,与此案无关?”

    萧昭业没有看到,杨珉之的眼间闪过一丝异色。那种转瞬即逝的情绪,一直被他掩饰得很好,从来没有在脸上出现过。但就在一刹那间,那张谦谦君子的面庞上,出现的是——怒。

    “想来当是如此。”

    “嗯……”没精打采的应声。

    “皇上,微臣此番面圣,乃是为了奏禀一件大喜事。”

    “哦?何事?”萧昭业坐回雕龙椅上,勉强提起些兴趣。

    符合杨大人的一贯风格,他平静地吐出几个字:

    “皇后娘娘,有喜信了。”

    “甚么?你说阿奴她……”萧昭业霍然起身,阴云密布的面庞顿时显现大喜之色。

    “正是。微臣自景仁宫而来,刚为皇后娘娘请过脉。”

    “怎么也没人传个信给朕……你方才怎么不早说!”萧昭业嘴上抱怨着,嘴角眼底却是现不完的喜色,“来人,摆驾……”

    “且慢!”杨珉之赶忙拦住要冲出屋去的萧昭业,进言道:“皇上,此事尚不宜公诸于众。”

    “你这是何意?”萧昭业敛起面上的喜色,稍稍冷静下来。

    “这些日子,皇上为武陵王一案劳心劳力,自然是深谙其中厉害。现下尚有乱臣贼子在暗处蠢蠢欲动……恕微臣斗胆,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作乱朝纲、篡夺皇位。若在此时,让他们得知皇室有后,他们又会作何打算?”

    “他们……敢……”似乎记起了什么,萧昭业的拳头骤然攥紧,眼中怒火横生。

    “还请皇上为皇后娘娘打算……”

    萧昭业阖目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你说的不错。是朕大喜过望,险些酿成大错。阿奴请你专程来一趟,就是告诉朕这个消息的吗?”

    “非也。”杨珉之摇摇头,“皇后娘娘以为自己肝气郁结,脾胃受损。微臣尚未以实情相告。”

    “嗯?”萧昭业皱眉,“这是为何?”

    “皇后娘娘求子多年而不得,民间流言纷纷,为皇上添了不少麻烦。皇族之喜,普天同庆,届时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便不再是竟陵王告老、武陵王猝死、西昌侯独掌大权之事了。陛下日日为此等琐事忧心劳力,但有能为皇上分忧之法,皇后娘娘必然从善如流,顾不得其他……”

    萧昭业负手而立,蹙眉凝神,静默了良久。忽而,他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嘲着,“言之有理。你果然很了解阿奴。”

    “微臣不敢。”杨珉之面无表情地应道,温润面庞在那一刻冷得像冰。

    “依你之见,朕该怎么做?”

    “皇后娘娘的身孕已两月有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杨珉之一字一顿地说道,“微臣以为,当请娘娘移驾宝华山,以陪伴老太妃、为社稷祈福为名,在庵中住下。待皇上平定朝中纷乱之后,再接娘娘回宫。”

    “果然思虑周全。”萧昭业沉吟半晌,道,“多谢杨兄提点。你且退下罢。”

    “微臣告退。”

    身后的大门徐徐关上,日头已经沉了下去,夜晚清风拂面,平添几分凉意。

    是了,真龙天子又如何?便是再宽宏大量,又岂有不起妒意的?往后行事收敛些罢……杨珉之暗叹着,移步离去。

    *

    “皇上驾到”的消息自景仁宫前厅一直传入皇后娘娘的卧房。何婧英身着轻滑的寝衣,停下卸去钗钿的动作,随意将秀发一拢,起身接驾。

    一本正经地接了驾、行了礼、遣走了宫女,何婧英复又在铜镜前坐下,松开了发绳。萧昭业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摘去繁星点点的金钗珠钿。

    不知该如何开口,萧昭业有一搭没一搭地称赞道:“阿奴,你的头发长得真好,又黑又密……”

    “近几月,日日戴着几斤重的发冠头饰,把我的头发揪去不少。哟……”何婧英扶着右鬓的一个小卡子,“这儿又缠住了,给我解开。”

    “喏,好了。”萧昭业将卡子放在梳妆台上,收回手继续摘着那一头青丝上的星点,“日日呆在这宫中穿金戴银的委实繁琐。这宫中比不得外头自由自在,你可有想过出宫住几日休养休养?”

    “出宫?这节骨眼你离宫做甚么?”

    “不是我,是你。让一班可靠的奴才随侍,你出宫小住几日如何?”

    “为着甚么?就为着日日穿戴这华服繁饰麻烦得很?”何婧英自镜中盯着他的眼睛,那容不得一丝杂质的眼眸看得他不由得心里发虚。

    “别当我是三岁小孩了,直说罢,出了甚么事?”

    “没……没事,就是想让你到宫外散散心……”他的回答显得闪闪躲躲的。

    “你不说,那就是要我猜了?”她眼珠一转,一边摘着头上的发饰,一边问道,“今日黄昏,杨太医去见你了?”

    见他心虚地默不作声,何婧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继而问道,“他说的是我的病?”

    萧昭业仍旧不答话,只能暂且由着她,管那叫做“病”。

    “没有‘肝气郁结,脾胃受损’那么简单?”何婧英取下最后一只珠钗,摆在妆台上,发出“咣”的脆响。

    意识到她想歪了,萧昭业一方面担心她疑神疑鬼、郁郁寡欢,一方面又不能立时道出真相,委实纠结得很。想要不动声色地把她骗到宝华山真不是件易事。

    “你这小脑袋瓜又在瞎想些甚么!”萧昭业转身避开她的眼神,朗声笑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忧心你的安危,才想教你出宫去避避风头罢了……”

    “哦?”何婧英埋头将台面上的饰品纳入妆奁中,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背书般流利地吐出一串字,“我萧昭业于永明八年三月廿六在回府的车中立誓,今生今世绝不再诓骗在下的夫人何氏。”

    她没有说出后面的毒誓,只是在这里便噤声,转头看向坐在茶几边的男子。

    萧昭业坐直了腰,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叹道:“还是夫人厉害,这提醒得真及时!罢,罢……我告诉你实情便是。只是你需答应我,不可一意孤行!”

    何婧英心存疑惑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终是犹疑地点点头。

    他舒心地展开笑颜,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温声道:“阿奴,那不是甚么病。你听好了,你要当娘亲了!”

    “娘……”她一时失声,娇唇纳罕地半张着,澄明的双眸睁得老大,喜悦的血色一点点浮上凝脂……

    坐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视线一点点下移,左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小腹:“是……是真的吗?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萧昭业宠溺地搭着她的肩膀,搂得更紧了些:“杨御医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吗?既是他说的,断不会有差!”

    “好……好……”

    待萧昭业托着她的下巴,轻抬起那张花容的时候,才看清了,那不施米分黛的脸蛋上,眼泪早已流得不成样子。

    “好啦好啦,再高兴,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啊……擦擦,别叫腹中的孩儿笑话了……”

    “哪有……”何婧英打掉那只在她的脸上胡乱抹一通的手,自腰间取出帕子来擦拭着。

    捯饬一番之后,喜极的心情稍稍平复,何婧英的理智重又占领高地。推搡了一把他的胸膛,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方才千方百计地哄我出宫去,安的是甚么鬼心思?”

    “这个嘛……”萧昭业挠挠头发,支吾着,“是……这样的。我想,你有喜的消息,还是先秘而不宣罢……我们这边有这么个传统,怀孕六个月之前,是不能把消息传扬开来的,不吉利……所,所以,我想让你到宝华山上住一段日子,既可以清静地养养胎,又……”

    “再编,再编……”她板着张脸,嘟着小嘴忿忿地望着他,“你最近怎么越来越习惯编瞎话了!”

    “阿奴……”

    “我知道你担心甚么,暗害五爷爷的凶手尚逍遥法外,有人在觊觎这皇位,而且可能不止一拨人。你怕他们不择手段,对孩子下手。”

    “敌暗我明,防不胜防……”萧昭业无奈地摇摇头,“不光是孩子,阿奴,我绝不能让他们伤你一根毫毛!”

    “的确,我若在宝华山住下,那里乃是皇家祭祀之地,闲杂人等不得乱入,自是比皇宫守得住消息。但你可曾想过,现下朝局动荡,皇位后继有人的喜事正是一颗定心丸!怎能白白浪费这个大好机会?”

    “阿奴,我就是担心你为了甚么朝堂安宁而一意孤行,才吞吞吐吐地不愿将这喜信告知与你。我冒不起那个风险,我不能拿你做赌注!”

    “他们能有甚么手段?”何婧英咬牙勾起嘴角,笑得讽刺,“暗杀行刺?加派景仁宫的侍卫,再多找几个大内高手在这儿当差就是了。下药用毒?安排一个鼻子灵光的医女与我形影不离,再加严对尝药试菜的把关。如此,无论是麝香还是砒霜,都近不了我的身了。”

    “可是,百密一疏,万一……”

    “那有这么多万一啊!你也把我看得太轻了,我是会吃哑巴亏的人吗?我保证不会让旁人动我们的孩子一根毫毛!”

    “阿奴。还是去宝华山住一段时日罢。”萧昭业皱着眉劝道,“我保证,一定尽快肃清朝纲,迎你回宫!”

    “我不要我不要!”她死命摇头,“那山上就一座庙,几间庵,太冷清了,我才不去呢!你如果不好好地写圣旨,借这个好消息普天同庆一番,我就自己嚷嚷,看谁敢怀疑皇后娘娘的话!”

    “阿奴啊……”萧昭业感觉脑瓜仁一阵一阵地疼。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这都甚么时辰了?肚里的宝宝一定累了!我得赶紧睡觉了!”

    “哎……”萧昭业抬手,没来得及抓住那一片翩然而去的衣袖。

    她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拉好被子:“替我把烛光灭了,晃眼。”

    “是是是!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