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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的气氛沉闷,好似黑云压城,大厦将倾。范云从萧晔手中接过圣旨后,便将圣旨上所写的萧昭业、萧晔二人单独请到了正殿之中。
“皇上尚未苏醒,还请两位在此稍候。”语罢,范云躬身行礼,亟转身退下。
“范刺史。”萧昭业唤住了他,“圣意岂可妄忖?皇爷爷既有旨意在此,令我二人未申时觐见。即便此刻皇爷爷神智尚未清明,我二人也当侍奉在侧,岂能在此静候偷闲?”
“两位有所不知,寝殿内人多气杂,于龙体康复无益。”
萧晔一拂袖坐下,施施然道:“哦?既如此,那就先叫子良出来见我们,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守卫这延长殿的。”
“竟陵王至忠至孝,深得陛下信任。皇上口谕,命他在病中侍奉。竟陵王这才衣不解带,侍候床侧。只怕他此刻抽不出身来见武陵王您。”
“二叔身体力行,操劳得很。五爷爷既然想见二叔一面,那就由本王进殿去顶替叔父罢!”萧昭业广袖一挥,径直往内殿走去。
范云情急:“太孙……使不得……”
“范大人难道觉得——本王没有这个资格?”萧昭业回头,冷冷地打量着范云,不怒自威。
范云一时哑然,只得颔首:“微臣……不敢。”
“那便好!”
“且慢!”范云壮着胆子叫住了他,“还请太孙容微臣进去通禀一声。”
“通禀?”萧昭业轻轻复述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说皇爷爷尚在梦中?”
“微臣是要……”
“难道——”萧昭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语气清冷,“范大人以为,本王进殿去,还需要向竟陵王禀报?”
皇太孙的身份自是比区区王爷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换言之,若是陛下自此昏迷不醒,未曾留下“所谓诏书”,那么皇位的顺位继承人便是萧昭业无疑。此刻放他进去守着皇上,只会叫局势愈发不利,可……
“范兄。王爷请太孙进去。”
范云倏地回头,瞧见萧衍自正门而入,溢目的金黄夕色托得他身影修长。
“微臣萧衍见过皇太孙、武陵王爷。”
“免礼。”萧昭业淡淡说了句,便转身往内殿去了。
范云一双眼瞪得铜铃般大,直瞪着来人。萧衍却无动于衷,只是微笑着目送萧昭业的背影远去。
“还请武陵王稍候!”萧衍继续说道,“王爷很快就出来。”
“好好好。”萧晔嘴角挂着笑,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你们先下去罢!”
“微臣告退!”
寝殿中的灯光很暗,暗到雕梁画栋现不出精致的纹理,暗到堆金叠玉显不出耀目的光彩。偌大的寝殿中,瞧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昨日的光华精彩已不复。萧昭业悲从中来,扶着门框才堪堪站住,他定了定神,咬牙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但见龙床的帷帐放下,透过金色的绸纱,依稀可见一具睡得安详的躯体。而龙床边,一男子坐在花梨圈椅上,微微颔首,用签子轻轻拨弄着几上的一盆常青树,似在松土。
“孙儿给皇爷爷请安!”萧昭业轻声念着,膝盖一弯,却是重重地砸到地上。
“此处没有旁人,”萧子良缓声道,“昭业,你起来罢。”
萧昭业徐徐起身,转而面向萧子良:“叔父操劳多日,现在就由本王代为看护皇爷爷罢。”
“怎么?这么急着想赶我出去?”萧子良放下签子,轻拍着手指上的灰土,一步一步走近。那股子萧氏皇族独有的锐利与狡黠,挟着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俊朗清逸的面容在这半年间苍老了不少,但目光还是那般时而和煦,时而……莫测。
“我还以为,你着急进宫来,乃是因为我的人封锁了宫禁。如果想来看父皇,你不是早就该来了吗?”
萧昭业的心募地一揪,面上不动声色:“叔父说得有理,本王的确心中存惑,想请教叔父。”
“你说。”
“叔父心中,果真贪恋这皇位?”
“贪恋?”萧子良不禁莞尔,“你抬举我了,说是‘觊觎’更为恰当罢?”
萧昭业皱着眉:“叔父究竟作何打算?”
“你应当听人说起过吧,皇兄在十四岁那年曾私自离家,在外游历一年许。那时大齐还未建国,我们一家住在建康的将军府之中。他还不是皇兄,只是我的大哥。”
萧子良径自走到窗边,神情专注,仿佛能透过那厚重的帘布看到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
“没有人说得清,这一年他经历了些甚么。只知道,那年寒冬,他被家兵从一处湖边的茅屋中找到,半是被押送着回家探望病重的祖母。他跪在榻前,重重地三叩首,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连爹喊他,都没有回头。离家出走在先,忤逆不孝在后,爹勃然大怒,请出了家法。大哥被打得皮开肉绽、卧床半月,却哼都没哼一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以至于下人们都谣传将军府的大公子在外被妖精吸食了魂魄。”
萧昭业怔怔地听着,不敢相信——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叫那样一双精明的眼睛空洞麻木。
“爹下令将大哥拘禁在屋中反省,所有人都不准去看望,把娘急得直掉眼泪。那时我以为爹还在气头上,不肯原谅大哥。现在想来,一者,大哥受罚带伤,他是为了大哥能安心静养,二是担心大哥的反常传出去叫外人说闲话罢。虽有明令在上,但几日后的晚上,我还是寻到机会,偷偷溜进大哥房中看望。屋里没有灯光,我暗忖大哥已经睡下,却不曾想他只披了一件薄衣坐在床上,窗口大开着,月光和冷风簌簌地灌进来——那时正是数九寒冬。”
“我一着急,二话没说就冲了上去把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紧接着也顾不上甚么长幼尊卑,张口就一顿数落。甚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的……总之将兄友弟恭的孝悌之义完完全全地抛诸脑后了。没成想,埋怨了一通之后,大哥竟然冲我笑了笑,拍拍床榻喊我坐下,一如从前——他离家前。这是一年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萧子良弯了弯嘴角,似在回忆那个笑容:“那天晚上,他兴致高了些,同我说了许多。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心之忧矣,不可弭忘。二弟,我想我的确是魔障了。这家,往后就指望你了。’”
“当时的我断然反驳,同他说甚么,‘你既嗟叹时局,更应振作精神,替天行道。’后面他说了些甚么,记不分明了……大概是在笑我未曾理解他的用意罢。”
“心之忧矣,不可弭忘?”萧昭业低声吟着,“的?”
“正是。”萧子良轻叹道,“但他哪里是忧心国事,分明是叹这个家束缚了他的天高海阔。”
“果真如他所说,他无心家事,整日地呆在自己的屋中,仿佛外面的世界都与他无关。爹打、娘劝,都不起作用。后来他娶了妻,爹娘也不好多管教,便由他去了。因为大哥的退出,爹娘果真把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代他领兵出征,代他侍亲尽孝,代他朝谢圣恩,我挑起了一门嫡长子本应肩负的重担——那时的我,从没有怀疑过,该由自己来继承父辈的衣钵。可后来呢?高帝改朝换代,爹成了太子。祖父敕封大哥为南郡王,开创了东晋以来嫡皇孙封王之先例……”
“昭业以为,叔父不是贪慕虚荣之人。”广袖之中,萧昭业的拳头暗暗攥紧。
“怎样才是贪慕虚荣?如果你指的是对权势心向往之,那你就高看我了。”萧子良自嘲地笑了,“无欲则刚,又有几人能做到?大哥渐渐开始操持政事之后,我这一介次子便被人忘在了脑后,再无出头之日。我心难平,却无计可施,只得韬光养晦。可谁能想到,大哥英年早逝,父皇竟又立你为太孙……”
萧昭业怒气上涌,狠声道:“所以你气恨不过,便派人暗害于我?”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
与此同时,四方宫门大开,京城之中权臣王族的车马排列成队,亦步亦趋地进了宫门,鱼贯着往金銮殿而去。这边,安坐延长殿中的萧晔听到消息,放下手中的茶盏,扫了扫锦服上的褶皱,举步出去了。
“按我说,非竟陵王莫属。你们看,守卫皇宫这么紧要的事情,皇上都交托于他,如此信任,岂能等闲论之?”
“而且竟陵王年长持重,礼贤下士,乃是最佳人选。”
“可你们难道忘了?圣上可是立了皇太孙的……”
“君威难测,当时皇上痛失文惠太子,这才施下圣恩敕封太孙,现在……”
“就是啊,且不论其他,就是现在皇太孙都未曾入宫,大势所向,还不够明显吗?”
“这话可就差了,听说,早在一个时辰前,就有人看到皇太孙和武陵王的车驾自东阳门进了宫。”
“我看是以讹传讹罢……太孙堂堂皇储也就罢了,武陵王爷手无实权,又不招陛下待见,皇上怎么会早一步传召他入宫?再说了,这位王爷人还在首阳山享清福,何时入京了?”
“赵大人可是记挂着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