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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房僻静些,我想姐姐你一定喜欢!”
“有甚么事就派底下人来叫我!有甚么不满意的尽管跟我说!”
“姐姐你肯赏光真是再好不过了。”
夜已深了,幽幽地透着黄光的纱窗之上投出她孑然的身影。枯坐灯下,回想起那银铃般清脆的嗓音——当真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的王妃那般好,好得叫人移不开眼,叫人不忍伤害。白璧无瑕,冰雪聪明,樱口抹蜜,笑靥如花。他眼中的江山可就是因她而失色?他们之间,并非举案齐眉的恩爱敬让,而是比翼双飞的洒脱自如;并非如胶似漆的亲密炽烈,而是水乳.交融的谐和融洽。说不上,究竟是艳羡,是妒恨,还是触动?
当初太子妃找上她的时候,为什么答应了下来?是因为不甘葬送这花样年华、老死宫中?是因为记忆中的他是这偌大的建康城中唯一的温暖?还是因为眼下的他只差一步便能登顶紫禁、号令天下,她想助他一臂之力,亦望此生享尽荣华?如此种种,已然辨不分明了。
她曾设想过,再相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当知道她终于成了他的人的时候,他的脸上该有几分欢喜?只是没想到,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愧疚,只有愧疚——他甚至没有开口对她说只言片语,满面冰霜只有在面对那个女子的盈盈笑脸时,才会有片刻融化。
想来是她料错了,雕刻年轮的刀如此锋利,她早已不是当初心口如一的二八佳人,又怎能奢望他的心意一如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可这心口为何塞满了那许多的不甘,那凝重的失落?
她不肯信,不愿信,往事犹历历在目,他当真对她半分情意也无?当初的她闪闪躲躲、支支吾吾,没有将一颗心交付于他,觉得不该,觉得不配,觉得不敢……不该将那朦胧的爱恋转付羽翼未丰的他。不配以那卑微的心意攀附前途无量的他。不敢用那满心的期待重现转身远去的背影。
幽居东宫多年,她闲时便研读诗书,却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常常念起他,心中仿佛隐隐有着星点曙光,想读懂他写过的诗,想听懂他说过的话。原以为心已有所属,却终是对这个吟风弄月的毛头小子动了心。而今,她已不是当初那个胸无点墨的丫头,不是当初那个无才是德的侍婢,却在最接近他的时候,错过了吗?
不!
愧疚也好。“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世间哪得痴情汉?这世上本没有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既然他给予的爱这般轻变易逝,再刻骨的依恋也不过是一时眷顾,她为何不能做这取而代之的下一人?哪怕,哪怕一席之地也好。
至少他们之间还剩下些什么。
至少他是不敢看她的眼,而不是不屑看她的眼。
至少她已得偿所愿,所剩不过一条贱命,一搏而已。
……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怨歌行》
入夏之后,空气之中掺杂了几分烦闷,仿佛透不过气似的。园中绿树成荫,抵挡住灼热的光束,倒是难得的一片清静凉爽之地。只是萧昭业无意久留,匆匆穿园而过,径直往园子那头太孙妃的簇嫤苑而去。瞥见假山后女子单薄的身影一晃,他皱皱眉,刚要回避,就听见她楚楚道:
“采婕见过公子。”
公子?好些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了。是了,当初是他仗着主子的身份,硬要她改口,不称“王爷”,而唤“公子”。当时的她拧着秀眉,既怕没上没下乱了尊卑,又不敢忤逆犯上为命不从,左右为难的样子惹得他得意地放声大笑……
“平身。”顿住脚步,萧昭业轻声说罢,又目不转睛地向前走去。
“太孙请留步!”她咬着唇,在后面喊着。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索性不要叫她断了这心思才好。
这样想着,萧昭业开口道:“本王尚有要事,若住处上有甚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可以去找阿奴。”
“采婕遵命!”她强笑道,“太孙这是要往簇嫤苑处理要事?那与采婕倒是同路了。”
萧昭业暗悔自己方才一时疏忽、口不择言。怎么不叫她有事去找那个肥头大耳的总管呢?现在去也不是,回也不是,怎么像被人捉住了把柄那般窘迫?
“哦,原来如此。”他轻轻点了下头,随即健步如飞地继续向前。
霍采婕硬着头皮,将莲步迈得飞快,才勉力赶上,循着礼节跟随在他一步之后。
“敢问太孙要往簇嫤苑见何人?”
“自是去见阿奴。”
“如此倒是采婕不识趣了。”她心上揪着疼了一下,不甘心地问道,“可您方才有要事要办……”
“本王便是去找王妃商量要事。”萧昭业只有顺着接下去。
“既如此,是采婕冒昧了,不该拿这些琐事去烦扰太孙妃。”
“嗯,到了簇嫤苑,你找衡兰也是一样的。”萧昭业心上一松,脱口道。
没料到他寡情至此,霍采婕停了脚步,眼眶中蓄起盈盈泪光,似难以置信般,口中喃喃:“公子……”
察觉女子的异样,萧昭业停下脚步,犹疑地回头:“何事?”
她强忍住泪水,凄凉地一笑,“采婕只是想问,以后……以后还能不能称呼您,公子?”
“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你不必拘泥。”萧昭业面无表情,淡淡言道。
“可是,”她追问,“我记得,当初是公子你命采婕只能这般称呼……”
“采婕。”他正色道,“我想你误会了。我不否认,当初我对你是有着些朦胧的感觉。然,时移世易,往事不可追,你又何苦执念?”
误会?她没有误会,她明白此刻他的心中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可不代表……
“我不知道你答应了母妃甚么。”萧昭业继续说道,“但我奉劝你一句,阿奴面上对谁都很好,但不代表她软弱可欺。她掌中的一切没人可以染指,我也不许有人染指!”
“她掌中的一切?”
堂堂皇太孙竟然纡尊降贵,将自己比作一个女子的所有物?她笑了,笑起来就止不住似的,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笑容都挤在此刻的脸颊上,笑得凄美,笑得无助。
虽然秉持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萧昭业将话说得决绝,只为了她不要再生妄念,可此刻看见她不悲反笑,似有癫狂之态,他心中生起怜悯,懊悔自己方才话说得重了些。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我都对你不住。你有甚么其他的心愿,不妨说出来,若我能力可及,定会……”
“不必了。”她面上的笑意在一瞬之间荡然无存,“皇太孙方才也说了,有甚么需要,采婕自会去找太孙妃的。叨扰了您这些时候,想必耽误了您的要事吧?采婕先告退了。”
……
“听说你把我的客人给气跑了?”她似笑非笑地问。
“你这消息未免太灵通了!”
“你们在簇嫤苑门前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何婧英将他迎进殿中,也不赘礼,便拂袖坐下,好整以暇地说道,“按我说,你未免太绝情了些。这种事,是个女孩子都会伤心的,你得好言劝着才是。”
萧昭业跟着坐下,摇头叹道:“当初是我害了她,现在她好不容易离开了东宫,我总不能再耽误她一辈子。”
“也是……”何婧英会意地点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现下就让她在西厢房先住着,一来衣食无忧,二来也能瞒上母妃一段时候。过几个月,若她想明白了,再在外头给她寻个正经人家嫁了,也是好的。”
“不错!只是几个月未免拖沓了些,这事要早些办成才好。”见萧昭业一脸不解,何婧英继而解释道,“并非我容不得人。怕只怕若迟了,你自身都难保,何谈其他?”
“你啊,说到底还是不信我。”萧昭业嗔笑,“将来二叔登基,他知晓我并无争权之心,定不会对我不利的。”
她撇撇嘴,不服气:“若他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至多成为一介贤王,却不可能成为一代明君,流芳百世。”
“要我拿自己的小命成就二叔千古留名,我还没那个觉悟。贤德的君王有何不好?不妄图大业,轻徭薄役,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也是一段佳话。”萧昭业眼珠一转,目光定定地落到她的面上,“你若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拿身家性命来豪赌,这种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何婧英别过头去,“反正我说不动你,事已至此,倒不如相信你的判断,得过且过,免得夜夜梦魇,惶惶不可终日。”
“那就拭目以待。”萧昭业话锋一转,笑道,“前些日子,有人在城北三十里外的群峰之中偶然发现一处洞天。我已经叫人辟出一条通往的小径,可有兴趣去看看?”
“当然要去了!说不定还有甚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多敛些财,将来也好跑路……”何婧英讪讪一笑,“好了,不说这个。衡兰,给王爷和我找两套便服!”
“是。”
驾辇早已在府门前恭候。
门庭后遥遥一对璧人缓缓走来,女子掩口欢言,男子忍俊不禁,一路谈笑风生,似乎可以就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并肩而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不论所谓尊卑,不计所谓左右。就这样走着,
任暖风轻拂,伴日色掩映,桃红柳绿,岁月静好,如诗如画,如痴如醉。
“急报!禀太孙,皇上病重昏迷,竟陵王的人随即将延昌殿围得水泄不通,再透不出半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