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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慕名而来的皇太孙妃的凤辇已然停在了这幢小楼前。何婧英踌躇了片刻,轻迈碎步进了这传说中的梅花坞。细细地端详着柜台上挂着的菜单,价码确实贵得离谱,其上的菜名倒是再通俗不过,女子朱唇一抿,嗓音清脆如铃,
“凉拌海茸,清汤牛滑,素炒蒟蒻,拔丝葡萄,红烧果子狸。”
掌柜闻声,双眼倏地瞪大,仿佛见了财神爷似的,毕恭毕敬地,“好嘞!客官您楼上地字第一号房请嘞!”
何婧英轻颔首,转而对马澄道:“衡兰随我上去就行了。”
马澄躬身称是的同时,一干随从顿时泄了气——早知道王妃不会大方到请大伙儿吃这天价菜肴,却没想到连瞅上几眼,长长见识的机会都没有。
小二带路,在雅间门口站定,摊手“请”道:“两位客官稍候。”何婧英当先踏进了这宽敞整洁的地字第一号房,屋中装潢虽简,却是耐久的风格,足见品味。衡兰紧随其后进了屋子。小二躬了躬身,在屋外轻轻将门带上了。
“来,坐!”何婧英挥袖,指着面前的座位道。
衡兰垂手立着,讷讷道:“王??妃,奴婢不敢??”
“哎呀,坐!”
女子抬手搭上衡兰的肩膀,硬是将她摁在了椅子上。衡兰自小贴身服侍何府千金,以前也是没大没小惯了,便不再推辞,甜甜笑道:“小姐,你也坐啊!”
“我?”何婧英摆摆手,神情却是出乎意料地认真,“如芒在背,我哪有心情坐??”
“甚么?”
“衡兰,待会儿我需离开片刻,你留在此处,若有府中的下人或外人求见,扯个由头将他们打发走,明白吗?”
“离开?小姐你孤身一人?万万不可!”衡兰花容失色地拉住何婧英的云袖。
“放宽心,不会有危险的。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小蹄子,胳膊肘往外拐??”何婧英佯怒地揶揄着。
衡兰心定了几分,松开袖子,“那如果是马澄马大人亲自来呢,也瞒着吗?”
“他?”女子挑挑眉,“若果真如此时运不济叫他撞上了,想你三言两语也是瞒不了他的,先打发走,过后我再设法罢??”
“是??”衡兰低声应着,忽又攥住女子的衣袂,“小姐,你要去多久?”
“少则一刻钟,多则一顿饭的工夫。”女子嗔笑道,“你可别把饭菜都吃光了,好歹我真金白银买的,还想尝尝鲜??”
“衡兰不敢??”
“逗你玩呢!今日你任重道远,这顿饭就当提前犒赏了!你可千万给我撑住场子,我可不想被人嚷嚷着四处找。”
“嗯!”衡兰极具责任感地一撇嘴,点点头。
何婧英轻手轻脚地出了地字第一号房,打量着四下无人,匆匆往楼上走去。三楼整层便是“天字第一号房”的所在,女子轻叩门扉: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太孙妃何氏特来拜会梅花坞主。”
默了半晌,屋里传来洪亮的男声:“请进!”
何婧英推门,只见一富贵体态,几近不惑之年的男人,半侧着身子,歪在藤摇椅上,膝上盖着一床裘绒毯子,着蓝衣,襟口的绸缎上绣着朱雀纹。他似笑非笑,懒散的神色间隐有逼人英气,须发花白,腮上一颗黑痣令这副面庞怎么也严肃不起来。
“孙媳见过五爷爷。”
男人轻摇着手中的酒壶,咧嘴笑了,“哟,原来是昭业的媳妇儿!你既是对上了菜名来见我,见的便该是这梅花坞的店东,又何必在意这些辈分虚名?”
“五爷爷这话差了。”何婧英颔首浅笑,“无论是梅花坞主,大齐武陵王萧晔,还是孙媳的五爷爷,都是您一人身上所担着的身份,又岂能明分泾渭?”
“哈哈哈!”萧晔笑得爽朗,嘴上强词,“可我今日只想畅饮这梅花佳酿,你一个女娃子,难道也同我般好酒贪杯?”
“孙媳自不敢饶了五爷爷兴致,更不敢夺人所好。只是——若美酒多得,珍馐溢目,孙媳分上一杯羹又有何妨?”言罢,女子自桌上取过新杯,自斟满,一饮而尽,液体滑过喉间,火烧似的辣。
萧晔怔住了,直待女子蹙着眉咽下满杯酒水,他方反应过来,喃喃地埋怨:“这么好的酒,囫囵吞枣也就罢了,还这么副嫌弃的表情,以后我的酒还怎么买得出去啊??”
何婧英强忍住冲上鼻尖的辣意,汪汪的眼眸更加水灵,“方才食不知味,若五爷爷舍得,再请孙媳尝上一杯?孙媳已然分食这壶梅花酿,只是不知五爷爷是否有意与我南郡王府分上一杯羹?”
萧晔指尖的酒杯轻轻敲击着软榻上的木几,均匀的碰撞声恍若刻漏中的滴水,“铿、铿??”
仿佛过了许久,他咧开的嘴角重新出现笑意,“是二哥教你们来的?”
“凉拌海茸,清汤牛滑,素炒蒟蒻,拔丝葡萄,红烧果子狸。取尾字便是曹子建所吟作的‘容华若桃李’一句。二爷爷的确相告了来此求见梅花坞主的门道,只是孙媳不明,五爷爷究竟是在为南国哪一位佳人叹伤?”
萧晔的笑意僵在脸上,堪堪坠落之时,他轻叹道:“小丫头,挺聪明。”
武陵王萧晔,太祖第五子,当今圣上之五弟也。其幼时,思慕即不异成人,故每见爱于太祖。皇上践位后,颇忌惮之,幸得豫章王萧嶷权之保之,是以嶷、晔二人亲善。
而今萧晔仅有亲王之名,却无实权,素日闲居首阳山上,除却宫中岁末年宴,鲜与外人见。传言,此人性情洒脱,只是惧内尤甚,曾应武陵王妃之言,立誓戒酒??
女子的眉梢浮起喜色——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无论他是同曹植一样纾解怀才不遇的愤懑,还是当真感叹美人容华易逝,再加上此刻屋内满溢的梅花酒香,为臣为夫,他都百口莫辩了。
“罢了罢了!既是二哥相托,我自当为昭业尽一份心力,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王爷有名无实,就别抱太大希望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满脸堆上近乎谄媚的笑意,“还有就是你五叔婆她身体不好,常年在府中调养,你就别拿这些事去惹她伤神了,行不?”
“五爷爷果然想得周到!”何婧英落落大方地点点头,继而一本正经地说道,“可是孙媳此行带的银两不大够,付完这梅花坞的五道大菜便已囊中羞涩,本想派人到武陵王府暂借??”
“好说好说,这顿饭我做东,你们吃好喝好。”萧晔点头似拨浪鼓。
“那就多谢五爷爷了,孙媳告退!”
回身掩上天字第一号房的房门,何婧英不禁窃笑出声——首战告捷,也算是个开门红了。如今方知这武陵王是怎样的人物,好一个老顽童心性!口中信誓旦旦地向夫人保证再不饮酒,却在岁末年初,借着远赴建康的机会,藏身于这小小的梅花坞中畅饮佳酿。他想做的事,怪得没有逻辑道理可言,扭捏得畏手畏脚,却又潇洒得随性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