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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求医令”贴在大大小小城池的城门口,来往行人或匆匆瞥过,或聚众观读,更有甚者为其上高额的赏银所动,揭了令旨投到官府。尽管早有传言,但“求医令”中终究没有提及太子身患何症。毕竟堂堂储君为人暗害中毒的事实,会引起朝中猜忌争斗,政局动荡难安。
四海之内的游医郎中聚到京城,首先要接受的便是太医院对他们医术的考核,紧接着是对通过者一对一的面谈。有关医理的笔试过后,应试者十之去九。败归的郎中们直嚷着题目刁钻古怪,却没有意识到这洋洋洒洒一张试卷之中,唯有一道题真正计分——
“一中年男子乌头毒发后,几个时辰内尚有法可医?”
大多数人的回答是:“一旦乌头毒发,其人必亡。”
其实这道题本没有正确答案,通过笔试的九人写上的答案五花八门——
“一个时辰与三个时辰之间。”
“约莫三刻钟时间。”
“午时之前。”
“待。”
于是这个只答了一个“待”字的郎中此刻正坐在皇宫偏殿的小室内,负责对她进一步面谈考核的是太医院御医杨珉之杨大人。
当杨珉之抖落肩上的薄雪,步入门槛,瞧见端坐在屋中的女人时,他怔了一怔,袖袍下的拳头登时攥得指节发白,终究强忍住了心头的波澜起伏——没有变,这个女人的样貌。二十三年过去了,这个女人还是当初离开他时的样子。
“你们都下去。”一脸平静地打发走两名侍茶童子之后,杨珉之掀袍坐在女人的对座,一贯温文尔雅的嗓音口吐讥讽之辞:
“一人在外怕是不易?竟为了区区钱财委身于此?”
女人姿色秀丽,布衣淡妆,以箸为钗,挽起一头青丝,像是普通人家中刚娶进门,老实能干的新妇,正是花信年华。只是她的双颊不似寻常姑娘泛起青春而美好的潮红,而是和手背的皮肤一样,带着健康的淡黄肉色。听见杨珉之的问话,女人微微眯着的双眼霎时间睁大,似乎要将他看穿般死死地盯着男子的面庞,。
“怎么?不认得我了?也是,当初不过六岁的孩子,你却舍得将他撇下??”
“你??是??”
“在下姓杨,名珉之,小字杜仲。”男子的眼中透出隐隐怒色,却云淡风轻地一笑,“娘是不记得孩儿了吗?”
“杜仲??”女人眼中隐现泪光,她偏过头去,耳边似又响起那中气十足的男声:
“杜仲,益精气,坚筋骨,强志补中。杜仲木之皮韧,吾儿必然生得一副好皮囊,性情坚韧;而其中有丝连属不断,吾家必然千丝万缕,再不分散。御瑟,你以为如何?”
??
“杜仲?”榻上的女子嘴唇苍白,显然是力竭所致,但她挑眉间便有睥睨众生的气势,“你莫欺我不常用药,起的甚么破名字?杜仲这玩意儿不是用来除阴下痒湿,小便余沥的吗?我不同意!”
“可??这是爹的意思??”
“你杨家有杨家的意思,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意思?这可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姓都姓‘杨’了,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珉之’,否则??”
“御瑟,莫急莫急!气急伤身??也罢,孩儿的名字容后再议,你先好好歇息调养才是??”
到最后,孩子以‘珉之’为名,‘杜仲’为小字,虽算得上两全之策,可仍是惹得两头不快,累得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杨门传人杨云廷夹在媳妇和老父之间,两处落埋怨。
她是那样的要强。一个抛弃在山林中的女娃,被隐匿江湖的巫医老怪收养长大,师父他老人家不仅传授了她一身亦正亦邪的医术与武功,更纵容了她一副好强戒备的个性。她初初行走江湖时,左口袋是一抔迷散药粉,右口袋是一把飞镖利石。她心气高,受不得半点委屈,也看不得人受半点委屈。她戒心重,从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也理解不了所谓生死与共的交情。直到她遇到了同样优秀的他。
他出自杨门名医世家,五岁识百草,十岁开药方,十三岁在杨家医馆坐诊,未及加冠,便在江湖中得了个“小医圣”的称号。他总是一袭白衣,待人谦和有礼,行医谨慎细致,遇见贫苦人家求医,往往免费看诊赠药,无怪乎世人皆赞他的美名。
那一日,她上门踢馆,嚷嚷着要与杨门医术一决高下。
她说,三百里外的吴庄闹了瘟疫,就比谁救回的人多。若他赢了,她便以巫医老怪的密札相赠;若她赢了,便要杨家世世代代为巫医后人差遣。
吴庄的瘟疫他亦有耳闻,本想出诊救人,奈何母亲护子心切,不惜以性命相阻,还好每次都发现得早,杨老医或杨小医一出手,断肠草、鹤顶红什么的自是不在话下。这回巫医传人光天化日之下挑衅杨家,若不应战,难免落人话柄,若败得惨烈,难免有损声誉。杨老医早有意让儿子出去历练一番,是而借着这个由头,将他派去了。这场比赛,比的是治病救人的效率,为保公正,杨家只有杨小医一人前往。是以,这一路上孤男寡女,难免引出一段风流事。
杨云廷注意到,这个只有名没有姓的姑娘像是一只扎手的玫瑰花,开得那般娇艳明媚,却不可亵玩。看得出来,她本性善良,这次的较量为的也是吴庄上下几百条人命。但她死鸭子嘴硬,似乎承认自己的善心是一件再丢人不过之事。难怪江湖人赠了她师父一个“怪”字为号,他想,巫医一派大抵都有些怪罢。
他没有想到,在吴庄人感恩戴德的欢送声中离开后,回到杨家的他会紧握着她的手,跪在地上朗声道:“我杨云廷今生今世心中只有御瑟一人,望爹娘成全。”他没有想到,那场轰动各大赌场的较量最后无疾而终,二人协力治病,胜负难分,更为后人道的则是那场比拼后的风花雪月。他没有想到,自己是那样容易爱上一个人,而扪心自问,却又不知是何时爱上了,爱上了什么。
??
见女人低头的瞬间,似有泪珠坠落,杨珉之心头一酸,不忍再故出讽刺之言,只是疏远地说道:“‘御姬巫医’大名鼎鼎,这面谈一关自是不必。娘随孩儿前去东宫为太子看诊罢!若真能解太子重症,黄金赏赐一分都不会少的。”
似乎想起了什么,御瑟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杨珉之见状便起身向门外走去。刚要迈出屋去,只听见女人的声音在屋子里幽幽响起:
“你爹,他还好吗?”
杨珉之转过身,浅浅一笑,“孩儿已有十二年未曾回杨家了。走的那天,二娘终于给爹添了一个孩子,爹笑了。”
“带路罢。”
寝殿中银碳暖暖地焚着,萧长懋早许太医院的杨大人在府中畅行无阻,二人径直进了殿,在离病榻一丈左右之时,杨珉之停住了脚步。榻上的人阖目躺着,面色灰紫,气息均匀,似在沉睡。
“太子爷半个时辰前服了汤药,睡下了。”殷茧垂手立着,低声说道。
御瑟轻吁了一口气——能不相见是最好。见杨珉之转头征询自己的意见,她点了点头,轻声,“无妨,我诊脉便知。”
在轻凳上坐下,御瑟搭着榻上人的腕脉,眉头一拧,便再松不开。她垂下眼帘,静静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脉搏振动,心却漏了几拍,揪着疼。我这般赶来,也救不回你了吗?
她缓缓站起,转身,正对上杨珉之与殷茧询问的目光,唯有轻叹着摇摇头,举步便要离开。倏地感受到衣摆传来的拉扯,她回眸,榻上人不知何时醒了,眼睛半睁着,嘴角似有笑意,枯瘦修长的手轻揉着自己的裙裾。
“你们都下去。”他哑着嗓子吩咐道。
杨珉之迟疑地望向女人,她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似乎早知他吩咐中的“你们”中,不包括她。
“杨大人?”殷茧轻声唤道。
杨珉之回过神,左右打量着,终是移步出了寝殿。
“坐。”萧长懋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呼出的气吹走了什么般,小心翼翼。
御瑟坐回轻凳上,仍是垂着眼,不敢直视他。
萧长懋一双眼片刻不离地盯着她,失了神采的眸子仿佛有了些光彩。
“过得好吗?”
大概想了很久,直到周围的空气静得有些令人发慌,他才开口问道。
“挺好的。”
“快意江湖,行医施药?”
“我??”她说不出口。
明明身负巫门医术,承继赤凤针法,但她却纵容自己避世归隐,看不见战火扬起的黄沙,听不见伤患垂死的低吟。她觉得自己看开了,生死自有定数,一介医者穷尽其生又能救下几人性命?统治者大笔一挥,上令下达,又有多少冤魂枉送。可倘若真的看破,又何至于在进城置物时,窥见那一纸“求医令”,冰冷了手脚?
“师父藏起来了,”萧长懋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徒儿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