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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骁骑将军何戢?”
途经一处檐下,屋内传来细碎的说话声。萧昭业尖起耳朵,轻声慢步地凑到窗棂前。只听见屋里响起一中年男子的声音:
“正是。何将军有一女,正值金钗年华,端庄贤淑。与南郡王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只是素闻何戢无嫡,庶出之女,何以相配?”
萧昭业一惊,虽然称不上熟悉,但这嗓音分明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萧长懋。如此说来,另一人便是方才采睫提及的太子少傅王俭。他们竟是在商议自己的婚配之事?
“非也。正因何将军已故,何氏无嫡,纵然何家门第显赫,亦难成气候。须知外戚专权,不得不防!”
“有理有理。”萧长懋的笑声爽朗,“如此,便依少傅之言!”
萧昭业一心系在采睫身上,乍闻娶亲之事,倒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暗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谈判的筹码,静待屋内二人商议事毕。
默了半晌,萧长懋的声音重又响起:
“王家??其势颇大。”
被这样一句话从自己的思绪中扯回来的萧昭业心中“咯噔”一下,忙屏气凝神,细细聆听。
“太子爷可是担忧太子妃母家干政?”
“现下他们自是没这个胆子,怕只怕昭业软弱,为人利用。”
“南郡王少年英才,天资聪颖,太子爷多虑了。”
“犬子不佞,先生谬赞。幸而昭业自小不在其母身侧,二人感情淡漠,否则我早就??”
萧昭业惊得目瞪口呆。母妃不受宠爱,他早有耳闻,只是不料结发之情竟淡漠至此。
“太子爷是要??”
“汉钩弋夫人亡而昭帝立。现下魏国虽为蛮夷,其‘子贵母死’的俗规倒颇有计较??”
听着父王冷冰冰的言语,萧昭业只觉得双腿发软,倚墙立住,思绪杂乱无章地飘浮着,找不到立足点。
汉武帝属意幼子刘弗陵继位,为防“子幼母壮”,遂借故处死了刘弗陵生母钩弋夫人。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借母族贺兰部、妻族独孤部之力建国。为防外戚干政,他先后逼死贺兰太后、处死刘皇后。自此,拓跋部“后宫产子将为储贰,其母皆赐死”的祖制便流传下来??
萧昭业的脑中纷扰难安,纵然这些年未能承欢膝下,母妃终究是母妃,是那个笑容温暖,轻轻唤着他小字的女人。她曾因儿子的亲近而喜,因儿子的焦躁而忧;她曾谆谆不倦、也会呶呶不休;她还那样年轻,却被现实磨去了光彩;她温柔得让人心暖,孑然得叫人心疼??
“不!”
萧昭业心中的呐喊几乎要冲口而出。恍惚间,屋内的对话絮絮地传入耳中。
“如今昭业归来,只怕王氏存心笼络,我焉能不管??”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萧昭业连忙举步绕至屋后。
来人竟是采睫,她径直行至门边,道:“禀太子爷,太子妃娘娘求见。”
原来太子和王少傅议事并非不可打搅,想来是采睫欲与自己独处,方才引自己往偏厅去。想到这里,萧昭业心上一暖。等等,太子妃?母妃来这里做甚么?
萧昭业正在疑惑之时,王俭已经退了出来。采睫将太子妃一人领进屋去,随后走了出来,关好屋门。萧昭业藏在暗处,正欲悄声上前,招呼采睫来问个究竟,但见霍采睫偏过头来,定定朝他藏身的方向望了望,心有灵犀般径直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萧昭业惊疑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
“嘘!”她连忙轻扯着他的衣袖,往屋后竹林里走去。
确认此处僻静,四方均无人迹后,她方松了一口气,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笑靥道:“公子忘了?采睫的鼻子灵得很,更何况是公子??”
“哦,如此。”萧昭业没有心思深论,压低嗓音,急匆匆地问道,“母妃来找父王为的是甚么事?”
“采睫不知。”她微微摇头,“太子妃屏退众人,似有要事。公子方才哪里去了,让采睫好找。”
“我——随处逛了逛,迷了路,便没回去。”萧昭业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又喃喃自语道,“须得知道母妃此行所为何事??”
“公子?你说甚么?”
“采睫,我要去偷听父王和母妃的对话。”萧昭业见她有劝阻之意,忙跟着说道,“你就别劝了,闹将开来被父王发觉才是真真不妙。我仔细着些,不会有事的。你要去吗?”
“采??采睫不敢。”她眼帘微垂,像是受惊的鸟儿。
萧昭业顾不上出言逗弄,仓促地回:“也罢,我自去了。切莫声张!”
言罢,萧昭业迈开疾步,采睫挣扎地望向他,终是咬咬牙跟了上去。走到墙边之时,屋内正传来萧长懋愠怒的高声:
“难道还要我这个做父王的让他不成?”
“太子??”王宝明的声音微微发颤,但她还是努力地说了下去,“那孩子心眼直,对采睫妹妹确是喜欢得紧。早晨去臣妾那儿求了半晌,臣妾实是不忍啊。”
“不忍?只怕是有心讨好昭业罢??”萧长懋冷笑着厉声道。
窗外的萧昭业听得心惊,方才窥听的种种在脑海中重现。
“王家??其势颇大。”
“如今昭业归来,只怕王氏存心笼络,我焉能不管??”
“幸而昭业自小不在其母身侧,二人感情淡漠,否则我早就??”
“汉钩弋夫人亡而昭帝立。现下魏国虽为蛮夷,其‘母死子贵’的俗规倒颇有计较??”
??
萧昭业双目圆睁,呆呆地望着前方,手臂不自知地颤抖起来。
“公子?”采睫轻唤着。然而萧昭业却恍然不觉般,毫无反应。
“太子此言何意?臣妾本是法身生母,母子连心,又何来??”王宝明分辩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生生截断了话头。
“哼!好一个母子连心。”
萧长懋话未说完,门外响起了采睫的声音:“禀太子爷,南郡王求见。”
萧昭业冷冷地扫了跪在地上的王宝明一眼,拂了拂袖。王宝明知趣地缓缓站起,坐在了侧首的位置。
“让他进来。”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采睫打开屋门,萧昭业意气风发地迈步进来。
“儿臣参见父王、母妃。”萧昭业恭恭敬敬地稽首问安。
“起来罢。”萧长懋星目含威,“何事?”
“儿臣??”
“法身。”王宝明紧张地打断了萧昭业的话,微微摇头道,“不可无礼!”
“哦?怎么,昭业,你欲口出无礼之言?”萧长懋扫了王宝明一眼,将如炬目光重新放回萧昭业身上。
“儿臣不敢。”萧昭业勾了勾嘴角,淡淡都瞥了王氏一眼,“儿臣此番乃是欲禀报父王一事,不曾想——母妃亦在此。”
“有甚么是不能当着你母妃说的?但说无妨!”萧长懋的视线在二人之间绕转,嘴角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儿臣遵命。”萧昭业拱了拱手,“儿臣近来通读《晋安帝阳秋》一书,发觉其中颇有几处闪烁其词、言不符实之处。窃以为如此书目当不应流传于世,混淆视听。”
王宝明愕然地望着萧昭业,朱唇微张,说不出话。
萧长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他冷静地打量着眼前的情形,开口:“昭业,你可知这《晋安帝阳秋》是何人所著?”
“儿臣知道,前朝旧臣王韶之。”
萧长懋注视着萧昭业的双眸,继续问道:“那你可知,论礼,你当称呼他一声‘外曾祖父’?”
“儿臣知道。但儿臣以为处事应公私分明。《晋安帝阳秋》确有谬误,岂能徇私?”萧昭业澄澈的双眼坦荡地看向萧长懋。
“好!真吾儿也!”萧长懋的脸上露出笑意,“太子妃可有何要说?”
王宝明神色回转,缓缓道:“臣妾??无话可说。”
“父王可是答应了儿臣的请求?”萧昭业认真地问道。
“昭业,此书影响颇广,一时取缔只怕不妥。”萧长懋回答,“不如由你与著作佐郎商讨,共同更正此书可好?”
“儿臣领命。”萧昭业面露喜悦之色,随即揖礼,“儿臣告退。”
“且慢!”萧长懋叫住了他,“方才你母妃正与我商议一事,现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太子??”
“我欲立一女子为侧室。”萧长懋的笑容深不可测地展开。
“儿臣不敢妄言此事。”萧昭业微微躬身,藏住面容下啮合的皓齿。
“这女子原是侍奉你的婢女。”萧长懋徐徐言道。
“采睫?”萧昭业猛地抬起头,似是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忙敛了敛神,回道,“嗯,她原是儿臣屋里的大丫鬟。今早不见了人,儿臣还曾往母妃住处询问。本以为父王是想召她为婢,故请母妃代为求讨。原来父王竟是要纳她为妾!这是她的福分,儿臣——岂有异议?”
“哦?是这么回事?”萧长懋瞥向侧首的王宝明。
王宝明感受到身上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付之一笑,“恭喜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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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屋门之时,门侧那张失神的面庞刺得萧昭业心上一疼。转身关好扇门,萧昭业大步走下,仿佛怕弄碎什么似的,轻轻地搭上采睫的手腕。采睫低下头,自嘲地笑笑,顺从地跟了上去。
“采睫??我,对不起??”无人之处,萧昭业停步转身,面对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的女子,咬着牙说道。
“公子不必怀有歉意。”采睫抬起头,双颊上的泪痕却是再也掩不住,“能为太子侧室,这是采睫的福分。”
“采睫,是我辜负了你。”萧昭业感觉心口隐隐作痛,他蹙着眉,愧疚地说,“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
“公子。”采睫截住了萧昭业的话,“采睫明白。采睫??不怪公子。这便是命数,躲不掉的。只盼公子莫要再挂心此事。主仆一场,公子的恩情采睫不敢忘,只是往后再称呼‘公子’终是不妥,望公子成全。”
萧昭业阖上沉重的双目,久久不愿睁开。周遭的空气静寂得包容万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颗心跳动的响动。
“便依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