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卷

吴沉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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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过年了,王铮在唰厨房。

    他喜欢弄吃的,厨房里整日开火,却讨厌洗碗,所以挨着煤气灶的墙壁总有一层厚厚的黄色油污。

    时间久了,那层油污就跟长在墙上的一层牛皮藓一般,坚硬难蜕,丑陋得理所当然。

    王铮此刻带上橡胶手套,围上围裙,用热水泡上洗衣粉,拿着钢丝刷,一点一点,用力而缓慢地蹭掉那层油污。

    这都多少年没弄过了,他一边使劲刷一边想,足足四年还是五年?当初买这套房子是二手房,搬进来,厨房墙上就有了陈年污渍。

    再加上自己总做饭,时候久了,都快忘记,那墙上的瓷砖,原来有清新的兰花图案。

    一朵一朵,粉中带蓝,柔媚得就如青春时代的梦想,柔媚明艳,却又容易被遮蔽和遗忘。

    前任房主是母子二人,儿子已到婚配之年,母亲却仍不辞辛劳从老家跟到这座大城市照顾他,当山寨设计师的儿子工作室迁移,要到另一座城市去从头开始,母亲二话没说,跟着儿子屁股后面,仍旧帮他收拾家里,做饭洗衣。

    王铮来看房子的时候,老太太正蹲着用一块抹布擦墙角的瓷砖,每一块,都像被精心打磨过,干净得仿佛用舌头可以舔。

    他的心登时就动了。

    看了不到五分钟,二话没说,交了一万块定金,只提出一个要求,请母子二人一周后把房子清空。

    三十五万的房子,他付了十五万首期,银行还剩下五万,后来他堂哥又给了三万,足够王铮好好归置这套房。

    他确实很好地归置一番,按照自己喜好,只要靠墙,皆是书柜,浅浅的青,配上原木色餐桌和白色吧台,舒服的布艺沙发前摆上造型玲珑的全玻璃茶几,沙发上,搭着五颜六色,灿烂到极致的尼泊尔手编毯。

    后来又扯了彩虹条纹的窗帘,又花一千多买了钢支灯柱的粉色瓜皮宫灯。他喜欢在现代气息十足的简约家具中,偏偏于细节上处处体现传统摆设,比如墙上挂着花开富贵的木板雕,比如门厅柜上摆着的仿明青花大缸,比如书房卧房影影绰绰的竹帘,比如他自己手书一幅草书“大江东去”,俨然挂在客厅最显眼处。

    这是属于自己的窝,是避风港,是任谁来,都没有权利把自己赶出去的地方。不好好对付着,怎么行?

    家是什么?

    就是一个避风港,一个关了门,可以把外头的冷挡住的地方。

    王铮唰着厨房,一个太过用力,突然一滴洗洁剂泡沫,射入眼中。

    辣得眼泪差点下来。

    他还记得自己一个人,怎样一点一点,把这个家弄起来,把属于自己的城堡盖起来。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头顶有块瓦遮天,比他妈什么都强。

    是的,王铮几乎用投入初恋一般的狂热,来布置这套房子。

    只有他明白这种狂热从何而来,如果你被人赶过两次,而且还都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你大概会明白,无家可归,其实一点也不浪漫,更加不好玩,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灾难。

    买这套房子的时候,连刷墙涂灰,连家具拼装,都是他一个人慢慢弄的。白天打工,晚上回来慢慢的,像雕琢艺术品那样干。那个时候,他灵魂深处遍是荒芜冰原,骨髓里都透着寒意,不找点事,不让自己累到吐,累到倒地就能酣然入睡,他怕自己捱不下去。

    怕一有空,就会开始想那点破事,就会开始没完没了地琢磨,为什么?

    为什么?

    人活着其实很简单,但若你开始琢磨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则没有一样东西经得起追问,不难的事,都会变得非常艰难。

    难到好像有人拿刀子就着刀尖戳你的内脏,捅了血窟窿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往里头捅,你说我很疼我他妈太疼你别下手你悠着点行不行,但是没人管你,该捅的,还是要照样捅进去。

    而那拿刀的,还往往是你最爱的人,还往往,捡你最不设防的时候,一刀见血。

    王铮想,自己这辈子,恐怕怎么都忘不了,李天阳捅过来的那一刀。那是四月,当时所在的南方城市一天到晚老在下雨。事情没发生的时候,他还想着梅雨天来了该炖点去湿清补的汤给李天阳喝,结果,那天晚上,那锅汤还在煤气灶上汩汩冒着香气,李天阳就回来了,犹豫了好半天,才歉疚而忧伤地说,自己在外面有人了,已经有好几个月,分不开了,对不住他。

    难为李天阳那样强势的男人,说到对不住他的时候,甚至还湿了眼眶。

    王铮想那时候自己真蠢,就那么呆愣地听着,脑袋里一片空白,意识漂浮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李天阳后来似乎还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自己不是没良心的人,如果不是没办法,真的不想做伤害他的事。他知道王铮从大学开始就跟着自己不容易,原本也想着同志难找伴,就这么凑合着过一辈子吧。哪知道未了遇到那一位,才知道爱情原来如此炫目、突然和激烈。他说瞒着王铮干这种不地道的事,他也很痛苦,可实在没法子了,拖下去对谁都不公平,于是左思右想,还是要跟他做一个了断。

    然后,李天阳掏出一张□□递过来,说这里头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别误会,这个不是侮辱你,是我心里歉疚,你就当我一点补偿,真的对不起。

    王铮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他知道二十万很多,在此之前,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天会一口气拿到二十万。但那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基本反应不过来李天阳给他钱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拿那张卡,他只觉着浑身冰凉,直愣愣地看着李天阳,心里莫名其妙地想,原来李天阳还是能一口气跟自己说那么多话,原来之前好几个月的冷淡,是这个原因。

    然后想,原来天气已经入秋了,要不然,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冷?

    冷得你四肢都在止不住地哆嗦。

    李天阳似乎有些不忍,放下□□站起来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小铮。你如果想揍我,我不会还手。

    王铮听到这里终于有了反应,他想自己这辈子还真没学过打架,连骂人词语都贫乏得要命。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呆在高校里,开口闭口都是敬语,面对师长绝对称“您”,对着问路的陌生人都会微笑指点,看到乞丐会掏出零钱,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对不起谁的事。研究工作之余,有时间就琢磨做点好吃的,摆一桌热热闹闹,听李天阳高高兴兴夸真不错,就乐得跟傻子一样,活了二十来年,就爱过李天阳一个人,就图两人在一块这点温情。

    除了是个同性恋,他没伤天害理,没骄横任性,为什么,就该自己遇到这种事?

    这种,摧毁性的事?

    王铮刷完了墙面,开始刷煤气炉台,一面刷一面想,那时候自己说什么来着?好像什么也没说,没骂人,没跟娘们似的一哭二闹,没找谁麻烦,只是突如其来地问,我们要是分了,我住哪?

    为了眼前这个男人,他跟父母断绝关系,当时住的房子是李天阳的,如果分手,自然不能在赖在人家家里。

    他已经没了退路。

    直到那一刻,他才突然涌上来一种真实的恐慌,一种要被熟知的世界驱赶出去的恐慌,一种要面临未知世界的仓惶。

    李天阳很内疚,哑声说:“你可以一直住到,找着新的地方为止。而且二十万,够你租个房子的了……”

    平心而论,李天阳真不是坏人,他出手慷慨,为人也仗义。当初王铮能豁出去跟他在一起,也是想着万一有点什么事,这个人定不会做缩头乌龟,定能挺身而出,跟自己一块扛。这年头遇着一个不自私的不容易,遇着一个有血性的更难,平常夫妻在一起过日子还有那么多说不出的难处,同志就更不用说。

    所以他下决心跟李天阳在一块的时候,还觉着自己捡到宝。

    有时候幸福感涌上来,还止不住地想,就算这一刻死了,也值了。

    你爱的人也爱你,多么不容易。

    所以当出柜后被父母从家里赶出来,他还能躲在李天阳怀里哭,浑身上下,充满一种献祭的痛苦和快感。

    他觉着,为着这段感情,自己是真的,把能给的都给了。

    但谁知道世事无常,人心莫测。那个他认为有担当的男人,在移情别恋这种事上,也同样很有勇气。

    勇于承认,不拖泥带水。

    只是那种本来令他赞赏和备觉心安的勇气,伤害起人来,也同样直达根子里。

    王铮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也有一天,李天阳的房子,他还是呆不住。

    当天晚上李天阳收拾了两件衣裳就走,再没有回来。王铮一个人呆在那所装潢华丽却又空荡荡的房间里三天,三天后,他决定了一件事。

    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用很多很多温馨的小东西填满那套房子里每个角落,要让自己每个转身,都能看到令心底一暖或油然一笑的东西。

    那种空泛到仿佛灵魂都在漏气的感觉,尝过一次,已是极限。

    一个人一生当中,只能付出一次那样的感情,只能承受一次,那样的打击。

    他全心全意去爱过李天阳,那么,被伤害后,也必须动用全部的心智,去挽救自己,以免一蹶不振。

    分手后头一年,王铮为了对抗心脏部位那种撕裂的痛感,把整个心力都掏空了,把所有能透支的力气,慢慢地折腾着透支干净。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忘记该怎么笑,怎么哭,他常常面无表情。

    第二年稍稍好了点,伤口痊愈不了,那便至少能做到视而不见。到了第三,第四年,该干嘛干嘛,他觉得自己挺好。

    虽然花的时间长了点,但终于捱了过去。

    不管你情愿与否,时间到了,再难过的坎,也总会迈过去。

    现在一切都开始好了,房贷还起来终于不用感到吃力,家里书柜被喜欢的书填满,每个角落,都如当初设想的那样,有很温情的色调和很温情的摆设品。

    温情和安全,到头来,人要的也就这两样而已。

    王铮跪下去,开始刷厨房地板,米色和咖啡色相间的瓷砖被他刷得光可鉴人,完事后,他又打开厨房底下柜门,把平时许多没用的餐具拖出来,一一泡在热水里,香槟杯、马天尼杯、红酒杯都被他擦得晶莹剔透,每一种他都买了一对,等着两只都打烂了,再去买一对。

    快过年了。

    他决定要用这一期的稿费买一对玉质貔貅放在对着门的地方,还要贴新的门神画,腊月二十八的时候,要去赶花市,照着这个城市的规矩,给家里插一株大大的桃花。

    只要下定决心非好转不可,那么一切就都能好转。

    手机响起,他狼狈地脱下橡胶手套,跑过去戴上蓝牙,接通电话。

    是他堂嫂,那女人利落风趣,这么几年明日暗里,帮了他不少。

    “小铮,有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一个?”堂嫂憋着笑问。

    王铮也笑了,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就是,今年年夜饭得你掌勺,你哥说了,要做足十二道热菜,八道冷盘,三道甜品,两道炖汤,还要祭祖酬神,年初一上庙里烧香,贡品香烛,都得你来准备。”

    王铮心里一跳,竟然有些结巴:“田,田姐,你什么意思?”

    “傻子,意思就是,今年过年我们俩不回老家了,陪你过。”堂嫂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起来:“小君君最开心,他现在在画想吃的东西,这臭小子,都学会跟你点菜了。”

    王铮深呼吸了一口,才说:“真的吗?我,我知道了。”

    堂嫂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柔声说:“小铮,今年你不是一个人过年,放心吧,你哥这几年在做你爸妈的思想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没准明年你就能跟我们一块回去。”

    这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王铮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半响才哑声说:“谢谢哥哥嫂嫂。”

    “谢啥,自家人,你多好啊,我就说过,你爹妈早晚得后悔,没准现在已经后悔了,哎呦小祖宗……”她一声尖叫,快速说:“小铮我不跟你说了,小君君爬桌子上了,先这样啊,挂啦挂啦……”

    王铮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话筒中嘟的一声忙音。他笑了起来,按掉电话,正要回厨房重新戴上手套,这时电话又响了。

    他想也不想,按下接通,带笑说:“姑奶奶,又怎么啦?年货我来买好了,缺什么你再开个单子……”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未了,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小铮,是我……”

    王铮一呆,全身血液仿佛刹那间被人抽空,他拿着电话,脑子里尚且来不及有反应,手却抢先一步,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令他如此失态,为了爱他义无反顾,被他那样伤了,离开四年,却仍然能在第一瞬间,听出他的声音。

    王铮呼吸急促,李天阳,你这魔神,为什么还打电话来?

    我他妈的难道还欠你的吗?

    “听不出我的声音了?是我,我李天阳。”那边等了半天没答复,又开了口。

    王铮抖着手,半天才从鼻子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句。

    李天阳语气中带了迟疑,说:“我老早就知道你在这边,今天正好过来出差,想着给你打个电话。”

    王铮抿紧嘴,一言不发。

    “听说,你读到博士后了?挺好啊,我记得那时候你就想当大学老师来着,这梦想肯定能成真了,了不起啊。”李天阳的声音中和煦中带了笑意,仿佛只是分隔多年的老朋友,彼此打个电话问候问候。

    王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一般而已。”想了想,他礼貌性地加了句:“你呢,还挺好吧?”

    李天阳好像高兴起来,呵呵低笑道:“就那样,前段时间金融海啸受到点影响,还好现在经济开始复苏了,总能做下去。”

    “那就好。”王铮听见自己的声音木然地回答。

    “小铮,我来一趟不容易,要不,”李天阳犹豫着问:“咱们出来见见?”

    王铮心头一震,多年遗忘的窒息痛感竟然悉数回来,他捂住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耳机里听见李天阳仿佛陪着小心一般堪称温柔的嗓音:“好几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虽然朋友带过来的话,都说你现在挺好的,但我,总得看过了才放心,小铮……”

    去你妈的放心不放心,王铮怒气上涌,冷淡地说:“谢谢你关心,但快过年了,家里一大堆事都得我操心,不好意思啊,下次吧,下次你过来我做东,好吗?”

    “这样啊,”李天阳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失落,却仍然温和地说:“那你忙你的,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事,我帮得上的,不用跟我客气。”

    “谢谢,”王铮淡淡地说:“那先这样?”

    “好,再见。”李天阳仿佛叹了口气,说:“小铮,预祝你新年快乐。”

    王铮一愣,迅速地道:“再见。”

    随即掐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