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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如青问完之后, 颇为紧张地看着穆良。
穆良顿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凤如青, 而后又将视线转向窗外的湖光山色,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师妹忘了悬云山修的乃是无情道了吗, 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凤如青心说我要是不知道你心魔已经多年,真要信了你这副淡若浮云的安然模样。
凤如青看着穆良的侧脸,湖面上的落水灯, 将他靠近窗子的脸映衬得流光浮动, 看似宁静, 却旋涡暗藏。
“大师兄,你说到底什么才是无情道?”
凤如青说, “师门当初要我们断情绝爱,却又要我们心怀善念,以福泽天下为道心。”
“可若悬云山弟子当真断情绝爱, 那么天下存亡,又与一群修无情道的何干?”
“若成为能力强悍且心怀天下的大义之人, 那又怎么能算无情道?”凤如青朝着桌子前面凑近一些, 说道, “都心怀天下了, 又如何不能装下一点儿女私情?”
穆良侧头看向凤如青, 被她提出这问题问到哑然。
他从未质疑过悬云山的道, 可凤如青这般说,却也令他无从辩解。
断情绝爱灭人欲,是为修炼路上肃清阻碍,可若当真有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的人, 确确实实也不会去关注天下,心怀什么苍生。
穆良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小师妹这般见解确实独到,却为何有如此感叹疑问?”
“没什么,”凤如青手肘撑着桌子,托着下巴也朝着窗外看,“我只是觉得好奇,像大师兄这般好的人,怎能困于情爱。”
穆良猛地看向凤如青,几乎是瞬间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嘴唇动了几动之后,便苦涩开口,“赤焱大人是将那造梦神彻底融合同化,化为己用了么。”
因此也知道了他的恐惧,他那不为人知的孽欲,穆良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扣着桌边。
他其实也想象过,若是他的心思被小师妹知道了,她会是何种反应,定然是惊愕不已,然后从此远离他。
而他们之间远远不止这一点点情爱,但若沾染了这情爱,那相伴多年的感情,苦苦寻觅她魂魄的焦灼,都会被这情爱给沾染得失去原本的纯澈,变了味道。
穆良最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因此他绝对不会主动去说,去表达,相比于心魔,相比于这不该存在的孽欲,他更在意和凤如青之前其他的感情。
穆良看着凤如青一直朝着外面看着的侧脸,恍惚间觉得两个人之间未曾开口说话,便已经相隔了千万里,他要彻底失去他的小师妹了。
或许今日的这一场酒宴,便是诀别宴。
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穆良咬紧了口中腮肉,难堪地想要起身离开,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最后的一点时间,他眼中蒙上水雾,怔怔地看着凤如青,她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话,依旧云淡风轻地在看外面的景色。
好一会,就在穆良几近窒息的时候,凤如青突然间转过头,开口对穆良道,“大师兄,你既然瞧着我心生欢喜爱慕,那我们不如便在一起试试吧。”
穆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凤如青会说这样的话,倒抽了一口气。
而正巧这时候去外面点过菜,端了一壶茶回来的荆丰,正推门进这包房,闻言手上一抖,堂堂七境巅峰的修为,竟然惊得没能扶住托盘上的茶壶,任凭茶壶跌在地上摔碎了。
“哐当——”滚烫的水顺着摔碎的茶壶涌出,浸湿了荆丰的鞋底。
荆丰站在门口,愣愣地看向两个人,穆良猛地从桌边站起来,面上自耳根起开始逐渐弥漫上红潮,逐渐侵染过整张脸,如玉一般的眉目之间满是无所适从。
他看了看荆丰,却不敢转头去看凤如青,心中乱得如同八月暴雨,雨线全都纠缠在一处裹着疾风而下,让他根本理不清源头。
凤如青昨夜一整天已经对这件事震惊过了,现在颇为淡定,这件事她也想清楚了。
尤其是方才看到对岸戏水的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之间先是撩水去戏耍对方,后又以袖口擦拭彼此身上脸上水渍的时候,便决定同穆良试一试。
这其实没有什么,一场恩爱于凤如青来说,便如这湖边一场鸳鸯戏水,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抱着情爱却不敢言说半丝的卑微小弟子,她如今已经为鬼王,生命无尽的漫长,若是能够在这途中伴着穆良走上一程,她是很愿意的。
凤如青看过造梦神的记忆之后,确实是有所感悟,心境也同之前有所不同,大道浩渺,修成后便与天地同寿。
就像穆良说的,情爱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凤如青在极寒之渊选择不跟施子真回山,便是无意惹任何人的牵绊,却终究是成了穆良止步不前的缘由。
穆良劝说她放下弓尤的时候倒是头头是道,到了自己的身上,却看不清眼前迷障了。
凤如青看着穆良满面桃红,却垂眼不敢看她,有些好笑,却没有笑出来,怕穆良更难堪。
他如何的稳重自持,是悬云山众弟子的楷模表率,却也在情爱的面前生涩至此。
屋子里气氛十分的微妙,三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凤如青和荆丰同时开口。
“你们认真的?”荆丰一开始的惊讶过去,语气堪称平静。
“大师兄怎么不回答,是否愿意?”凤如青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却并没有任何戏耍的意味。
穆良面上红透,僵立未动。
荆丰对着凤如青撇了下嘴,转身道,“我再去取一壶茶来。”
凤如青看荆丰出去了,等着穆良的回答,穆良却一直都不说话。
她起身,缓步走到穆良的身侧,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被穆良猛地甩开。
“别闹了……小师妹。”穆良声音艰涩,口中尝到了血腥。
凤如青被他甩开之后,手在空中转了个圈,片刻之后又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抓着穆良的手抬起,展开他微微战栗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脸上。
“大师兄,你了解我的,我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凤如青捧着穆良的手,将脸转了转,唇便蹭在穆良的掌心。
穆良手指剧烈地一缩,顿时心跳如雷,他紧紧盯着凤如青艳丽的眉目,气血翻涌,突然间抽回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咳了起来。
浓稠的黑血从指缝流出,强行压制的心魔如同出笼的巨兽一般,撞得他五脏六腑粉碎殆尽。
他将手放下,拿起桌上的布巾轻轻擦拭,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慢慢侧头看向凤如青,“小师妹……”
穆良唇上还沾染着点点鲜血,浅淡的唇色被侵染,加上眼尾未退的潮红,和眼中丝丝缕缕的血色,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妖异的味道。
凤如青知道这是心魔作祟的征兆,穆良叫了凤如青一声小师妹,接着便闭了闭眼,很快压下翻涌的气血,“别闹了……”
穆良有气无力地说。
不过片刻的失控,他以清洁术整理好了自己,坐在桌边上,已经恢复了一派温良淡漠。
“心魔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没有半点关系,”穆良说,“你不必如此。”
凤如青还欲再说什么,荆丰却再度回来了,这一次他还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凤如青看着穆良执拗抿唇的样子,了解他的性子,便不再说下去了。
她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瞪了荆丰一眼,“敲什么门,我难不成还能在此将大师兄如何?”
荆丰啧啧,“那可说不准,你当时同鬼王弓尤做的时候就不关门……唔。”
凤如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老脸有些挂不住,荆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两个人一同看向穆良,穆良垂头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地转头低吼,“看我做什么!”
他几乎不会这样疾言厉色,荆丰和凤如青都怕极了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桌边。
折腾了这么一阵子,饭食已经做好了一些,小二端着菜和酒送上来,报了菜名之后出去。
凤如青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快吃,一会凉了,你不是说这里的酒最好喝么,我们尝尝。”
“这里的酒都是那位地仙亲自酿的,名为莲叶心,甘甜醇香,却劲儿大,”荆丰说,“修士喝多了也会醉的。”
凤如青应声,“是嘛。”
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到穆良的面前,“大师兄莫要怪罪于我,权当我方才在胡说便是。”
穆良看着杯中酒,映出他自己难看的面容,他抬眼沉沉看向凤如青,见她反倒神色轻松,显然是并未曾将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身为兄长,教她那么多的道理,却最终不如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豁达开阔,困于情爱,确实难看得紧。
穆良喉间再度涌上腥甜,伸手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凤如青和荆丰也已经饮下一杯,她开怀道,“果真是醇香甘甜,还有淡淡莲子味。”
荆丰又给凤如青和穆良倒满,三个人几杯酒下肚,身子暖起来,心也跟着暖起来,加上旁边的夜风阵阵,好不惬意舒适。
先前那尴尬的气氛渐渐散去,他们是昔年在悬云山上最好的三人,时过境迁,却无论经历了多少年,经历了什么,都一如既往的亲近。
他们聊起了很多的事情,悬云山这些年祛除的邪祟,还有门派当中问心阵的时候,竟然问出有人爱慕荆成荫。
凤如青听了之后差点当场笑死,连荆丰也是每每提起就双眼弯成月牙,“荆成荫模样且不说,是个四十几岁的老头子样子,就说他那一张常年不开晴的臭脸,说话基本用吼的,声如洪钟倒是很醒脑,我倒真想见见是哪个姑娘如此大胆,竟然敢爱慕悬云山掌刑罚的焚心崖长老!”
穆良也笑起来,如玉般的眉眼在这灯下,于酒的侵染之下,如一块沾染了些许血色的白玉。
“是个看上去胆子很小的姑娘,”穆良说,“当时荆长老就在问心阵现场。”
荆丰说起自己父亲的八卦来十分来劲,“小师姐你不知道,当时我爹见了问心石上他自己的影子,还是披头散发在沐浴的时候,差点把问心石给劈了!”
凤如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啊,天啊,居然还看了荆长老洗澡?”
三个人都笑得不行,桌子上的菜没有下去多少,反倒是酒一壶一壶的下,凤如青毫不顾忌地说起了她当时从极寒之渊的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是一片翳魔一样的阴影。
“我那时什么都能吃,就是记忆不全,凝不成人形,”凤如青说,“后来人王白礼正巧路过我那片山头,我便意外闯入了他婢女死去的身体,算是借尸还魂吧。”
“小师姐虽过得苦,却也真的好精彩,”荆丰羡慕,“不像我,这些年就是修炼,驱邪,无聊透顶。大师兄老是闭关,他一闭关,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穆良侧头,却戳荆丰的痛脚,“你还说,你怎么无聊了,问心石上你出现的频率最高,还有喜欢你的弟子们送与你的那些东西。你与你小师姐说说,每年问心阵因你刷下去的女弟子有多少。”
凤如青看了看荆丰,荆丰做无辜的表情。
凤如青伸手捏他脸,“呦,我这小师弟这般抢手啊,”凤如青说,“确实是长大了,模样这般纯真,能力还强,一头卷发又独特得紧,这弯弯的月牙眼,勾人不要命是吧?”
“小师姐你可别取笑我了,”荆丰说,“你与我说说你在冥海之底的事情,还有二师姐的事情,我从没见过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良其实和于风雪也接触甚少,闻言也看向凤如青,浅浅酌着杯中酒,嘴角含笑。
凤如青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是个傻子。”
凤如青说,“不仅痴情于一个人鱼族,在冥海之底追了好多年,还总是胡言乱语,我都听不太懂。”
“我断定她是被邪祟影响了心智,”凤如青说,“就如我当初相信了石妖给我看的所谓预言一样,她遇见的肯定比我还厉害。”
“哎,”荆丰倒了杯酒,凤如青因受邪祟侵入识海而死在极寒之渊的事情,一直也是他心中郁结,若非如此,他肯定能够同她相伴着长大,该是多么有趣。
“愿终有一天,这世界上再无害人的邪祟,邪祟都能以其他的方式修炼,”荆丰说。
凤如青也举起杯子,“愿终有一天,人生来没有等级之分,没有高低贵贱。”
她的杯子轻轻和荆丰的碰在一起,穆良也举起杯子,碰在两个人的杯子上,“愿终有一天,天裂带来的影响完全消失,妖魔之间和平共处,四海升平。”
三个人在这小小的湖边小楼,许下这般逆天豪言的祈愿,却不知在未来的某天,这一切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当中,终将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