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深洞之一

微笑的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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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离建议:“要不……回去吧?”

    周纳德哆嗦着表示同意:“能再上去吗?”

    这真是个昏招, 相当于白跑一趟,浪费了电力还浪费了时间,但目前似乎没有别的对策。他们在石壁上摸电闸, 可上上下下都搜遍了, 除了吊起平台的粗缆绳外, 一无所获,所有人的心顿时就凉了。

    看来唐竹仪脑中很有想法啊, 居然不把开关和升降梯放在一处。

    “再找找。”淳于扬鼓劲说, “这里太黑,可能是我们忽略了。”

    可再找也没有。除了唐画, 五个人十只手,在石壁上孜孜不倦地摸着, 就算那上面镶着矿脉也摸出来了, 可就是没有电闸。

    司徒湖山叹息着往地上一蹲,叫道:“三个菩萨两炷香——没有你的希望了!”

    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浑浊,也许不用多少时间,他们就会死于缺氧。据说闷死之前会大小便失禁, 那真是毫无体面可言。

    唐缈突然问:“你们热吗?我怎么感觉好像热起来了。”

    当然会热,两平方米的地方钻进去6个人, 连挨个坐下都不容易, 人口密度如此可观,热度就更显著了。

    “画儿热!”唐画也喊起来,她人小位置低, 正好被挤在一群大人中间,闷得喘不上气来。

    淳于扬赶紧将她扛在肩膀上,架到高处,同时提醒:“都不要再说话了,节省一点氧气!”

    离离叫道:“省得了一时,省不了一世,赶紧想办法啊!”

    司徒湖山突发奇想:“咱们爬上去怎么样?”

    说得容易,这个深井垂直距离85米,当时的中国第一高楼金陵饭店才110米,你们可以想象从外墙攀爬金陵饭店并且不携带任何保护措施是个什么景象。

    离离怒气冲冲地斥责司徒湖山,因为是他发现了升降梯。司徒湖山自顾不暇,蹲在角落里避难。周纳德紧紧贴着石壁,大口大口的呼气平复紧张情绪,发出风机似的呼哧呼哧声。

    唐缈也没办法,心脏跳动都失了节拍,胸口起伏,背靠淳于扬才能勉强站立。到了这个焖锅一般的幽闭洞底,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怕黑,比怕死还怕黑。

    他不得不去搂淳于扬的腰,感觉那样胆气才壮一些,然而两个人贴得太紧,又越发燥热了。

    氧气最多只够用十分钟,可所有人都在急遽喘息,人就是这样,明知道应该节约某物,却会不受控制地反其道而行之。

    淳于扬突然说:“我先爬着试试看。”

    “啊?”唐缈说,“你等下!”

    淳于扬一不做二不休,将唐画抱下来放在唐缈肩上,自己搓了搓手掌,试了试摩擦力,便沿着石壁夹角往上爬去。

    唐缈看不见他在哪儿,只好仰头盲目地喊:“太危险了,你赶紧给我下来!”

    淳于扬闷声不语,一开口他的气就泄了,倒是真有可能直接摔下来。

    “一定有开关,一定有开关!”唐缈急得乱转,“快找!”

    由于扛着唐画,他蹲下不方便,只能往高处摸。于是在大约离地两米高的地方,角落里的一条石缝里,摸到了一个东西。

    在地上唐家时,姥姥昏迷前说自己丢了一把很重要的钥匙,要唐缈无论如何把钥匙找回来,唐缈努力了,可惜没结果。

    但就在此地,在一条规规整整明显是人工开凿的石头凹槽里,他摸到了一条长型的钥匙孔。

    “……”

    他问:“咳……你们谁拿了钥匙?”

    司徒湖山摊开手脚没好气地说:“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现在还问这干嘛?”

    唐缈说:“谁拿了钥匙,就赶快交出来。”

    “没有!”离离烦躁地回答。

    “快,最后的机会。”

    淳于扬诧异于他突然提起钥匙这档子事,也因为力气耗尽,直觉已经爬不上去,于是干脆从石壁上下来,先是摸到了唐缈,又顺着他的手摸到了钥匙孔。

    “……”淳于扬一时无语。

    他用指节敲了敲石壁,发出轻微提示声:“各位,这里有个东西,都过来摸一摸。”

    “什么呀?”司徒湖山、离离和周纳德已然失去信心懒得动,但还是循声过来,很快,每个人都摸到了钥匙孔。

    他们又开始了惯常的沉默,谁都不肯先出声。

    “钥匙呢?”唐缈逼问,“等闷死了才肯拿出来吗?”

    离离反驳:“你怎么确定它是个钥匙孔?这儿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说不定它就是个普通的缝儿!”

    可那就是个钥匙孔。

    古代——延续至民国时期——大部分锁都是结构简单的铜锁。锁会做成各种形状,比如长方形,如意形等,而钥匙通常只是一根长长的、朴素的铜条,尾端有开锁结构。直到后来西风东渐,钥匙才变得花哨起来。

    这个钥匙孔呈“工”字型,有一寸多高,其实相当典型了。

    离离还不服:“你怎么知道那把钥匙就是用在这里的?”

    “管它是不是,先拿出来啊!”唐缈喝道。

    “我没拿!”周纳德挺着胸脯说。

    过了片刻,终于离离冷声道:“钥匙送出去了。”

    “是你偷的?”唐缈问。

    “是,也不是。”离离颇有技巧地停住了。

    “是我偷的。”司徒湖山喘着说,“离离偷了淳于烈写给别人的一封信,我就是那封信里所提到的人。”

    要不是这里黑得像锅底,大约唐缈的目光就能把司徒湖山活生生烧出两个洞来。

    这位面容清癯、性格放旷的老者,他来历成谜,自称是唐家亲戚却又不被承认;他半真半假,穿着打扮像个道士却又从来不念经、不打坐、不吃斋,还自嘲为开道观的个体户。

    他亦正亦邪,对唐竹仪充满敬佩,对唐好和唐画两个小女孩满是怜爱,给抗日将领的遗言磕响头,却又偏偏偷了姥姥视作性命的钥匙,和离离狼狈为奸。

    他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边呢?

    毛选说,两面派者,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捣鬼,司徒湖山到底是几面派呢?

    唐缈说:“表舅爷,你……你居然跟离离是一伙的。”

    司徒湖山沉默无语。

    “那天我问你,你信誓旦旦说,离离和周干部是一伙人,说他们都是文物贩子,专门过来偷东西,得手了就卖到香港去。”

    周纳德听了,一边憋闷一边勃然大怒:“什么?我?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司徒湖山苦笑,还是不说话。

    唐缈问:“所以表舅爷,是你从祠堂拿了钥匙交给离离的么?”

    “差不多吧。”司徒湖山终于开口。

    “为什么?”唐缈问。

    “为了黄金。”司徒湖山说。

    唐缈简直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司徒湖山居然是这么一个东西!

    还好对方解释了:“我不要黄金,我只想确认是否真有这回事,当年听唐竹仪提了一句,这事便吊了我几十年的胃口,眼看我也到快死的年纪了,就想在死之前知道答案。”

    “你不要?”唐缈问。

    “我要那些做什么?”司徒湖山说,“身外之物。”

    离离说:“我和老头在过来之前分了工,如果有黄金就全归我,然后我找人帮老头把道观大殿修好,算是他的辛苦钱。”

    “今年梅雨季节发洪水,把我那大殿的地基泡软了,房子塌了半边,非修不可。”司徒湖山说,“我们道观里七八口人还靠着大殿的香火钱吃饭呢”

    唐缈冷声问:“所以你偷了姥姥的钥匙?”

    司徒湖山叹气:“我来了几天,没发现家里有什么金银财宝,就见唐碧映对祠堂里的一只香炉特别用心,一天倒要去看三次,于是我就去香炉里翻了翻,找到一把钥匙。离离说一定是黄金宝库的钥匙,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偷出来给了她。”

    “你……”唐缈咬牙切齿。

    你把姥姥害死了!

    已经来不及计较这些,唐缈对离离说:“那钥匙可能是用在这儿的,赶紧交出来,否则大家都得死!”

    “没啦!”离离大喊。

    唐缈仍然不信,淳于扬却说:“是真话,钥匙不在他们身上。”

    “你怎么知道?”

    淳于扬大约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附身在他耳边说:“想想你的虫。”

    唐缈没听懂他想说什么。

    “你能控制数以万计的虫,可谓心想事成,为什么它们没帮你把钥匙找出来?”

    “……”

    是啊,为什么?甚至连个提示都没给。

    它们不是可以与唐画交流么?怎么也不跟小丫头说?难道因为它们不喜欢找东西?

    淳于扬说:“那是因为钥匙从一开始就不在我们几个身上,早在你拉起毒水深沟机关之前,它已经远在唐家范围之外了。”

    “不在身上……”唐缈缓慢重复。

    “偷钥匙的这两位——司徒先生和离离——动作可比你想象得快多了。”

    唐缈埋头回想,心说难怪难怪。

    姥姥昏迷的当晚,曾推测自己有可能被人调虎离山,也猜想钥匙应该还在家里,事实证明她双拳难敌四手,不但被人引出了好几里冤枉路,东西也丢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唐家时,唐缈无论出什么招、怎么撒泼打滚甚至以生命相要挟都逼问不出钥匙——不在手头的东西,你让别人怎么交出来?

    他几乎是祈求着问离离:“你把钥匙送哪儿去了?”

    离离说:“我也不瞒你了,我除了里头有同伙,外头也有,这样才叫做里应外合。我把钥匙送出去给同伙了,他正在寻找江边的宝库呢!”

    唐缈说:“那让你的同伙来救人呐!”

    “可能吗?”离离反问,“我也闷得要死,如果能喊人来救命,我还用你提醒?”

    是的,不可能,他们进不来,就算进得来也下不来。

    “所以……现在怎么办呢?”唐缈痛苦地问。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他们和唐缈一样的无措。

    又是五分钟过去,狭小空间里的温度越发高了,聚集的二氧化碳叫人头晕眼花。也许人的情绪真能影响周边的环境,至少现在,在这个漆黑的坟坑幽室里,绝望已经像废气分子一样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他们像是几条奄奄一息的鱼,在小瓮里慢慢熬煮着。

    淳于扬接过唐画,让唐缈往高处爬一两米,呼吸一点相对新鲜的空气。司徒湖山和周纳德却反其道行之,躺在地面上微喘,吸收凉气,节省体力。

    司徒湖山说他经历过大隧道惨案,眼睁睁目睹事件发生却有心无力,所以他怕洞。如今亲历此场景,是不是更害怕了?

    唐缈艰难地攀附在石壁上,心想:老子这讣告真不好写了,无论怎么写,都没老子死得惨!况且老子是自己跳下来的,想报仇都找不着对象!

    淳于扬更加艰辛,一只手托举唐画,另一只手还要为唐缈助力,三个人的姿势像个“丫”字型,两人在上,一人筑基。

    唐缈说:“淳于扬,别管我们,你也爬上来。”

    淳于扬拒绝:“没关系,大不了过几分钟你再换我。如果你能腾出手来,就拉画儿一把。”

    空气浑浊,氧气稀薄,在两米以下呆着就足以窒息,这个八十五米的深井已经静止不动几十年,原本就是需要佩戴防毒面具才能进入。

    淳于扬有防毒面具,可为了给唐缈腾挎包装姥姥的灰烬,他将其扔在了一旁。

    想主意,想主意,想主意……唐缈几乎无声地絮叨,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其他人。

    突然周纳德喘息道:“我……我们人太多了,空气……空气不够用,如果能……能少两个就好了!”

    “怎么少?”黑暗中有人问。

    周纳德说:“死掉两个!”

    死掉两个。

    如果这话从离离口中说出,大家都不会意外,可居然是周纳德。

    一个号称淳于扬祖父的徒弟、爱好中国文化的语言天才、秘密滞留超过十年的中国通,一个看上去除了会撒谎和打嘴炮基本没什么威胁的家伙,偶尔还会孝义当头,但他居然说:为了节约空气,死两个人好了。

    淳于扬冷冷问:“哦?怎么死?”

    周纳德说:“要不杀了?”

    “周干部,你是不是疯了?”唐缈问。

    周纳德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想得很周到!我知道死人的气味更难闻,但是我们可以不让死人腐烂啊,他的血还用来喝、肉还能用来吃啊……”

    “你脑子坏了!”唐缈制止他说下去。

    周纳德说:“小唐,要不你和你妹妹先死吧!”

    什么?

    “这是你们家啊,你们死了,也算回老家了,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啊!我可不能死在这里呀,我的家很远很远的,我要回去的啊!再说你们两个最年轻,肉最嫩、最好吃,我们一定不会浪费你们……”

    淳于扬怒喝:“周纳德,闭嘴!”

    周纳德说:“淳于扬,也可以陪他们两个去死啊,你不是喜欢唐缈吗?这里你最高最壮,你肺活量最大,说起来是你消耗的氧气最多啊,你是我们的敌人啊,你拖累了我们啊!如果不是有你在,空气不会这么快就没有啊!”

    “淳于扬,你放心去死吧!你在那个什么格物会,我回去就替你管理起来,我的水平不比你差对不对?我一定会好好管,管到我八|九十岁再交给年轻人,我很负责的!”

    淳于扬说:“哼,好,那你想让我怎样死?”

    周纳德说:“你自杀!你撞墙!对对对,上面有马克沁机关枪啊!我是个军事迷,对中国的军事枪械发展很了解,中国军队抗战时期全部的四种制式武器就是“三枪一炮”——中正式步枪,捷克式轻机枪,马克沁重机枪和82毫米迫击炮!随便一种你都可以用来可以打死自己啊!”

    淳于扬说:“周纳德,我看在你缺氧神志错乱的份上,饶过你这一回。也希望你不要大声说话大喘气,节约些新鲜空气。”

    “我没有神志错乱,你可以上吊啊!这里有缆绳,这么多的缆绳,随便一根都能上吊的!”

    “缈,好热……好吵……”唐画细声哭,“要回家……”

    唐缈安慰:“乖,马上不热。”

    “死了就不热了!”周纳德叫道,“真的!小妹妹,死了一点儿烦恼都没有了!你快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