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突变之二

微笑的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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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缈抓了一把黑絮贴在眼前细看, 又闻了闻,感觉到一股灰尘味儿,隐约有点腥臭, 但也可能是外面下雨, 所以泥土的腥味漂浮在空气中。

    普通人这时候就害怕得退出去了, 但对于唐缈来说姥姥是自家长辈,于是又多问了一句:“姥姥, 你在哪儿呢?你在……啊!!”

    短暂的迟疑切断了他外逃的机会, 突然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急速拖入厚重的黑色里, 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得在地面上滑了两圈,撞得满头满脸的黒絮。

    视线完全受阻之际,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拖过了一个门槛, 又被甩在墙上和地上,除了乱抓乱踢, 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嗓子里塞满了黒絮,叫也叫不出来,觉得好像撞到了床沿, 撞到了桌角,甚至撞到了梁柱, 虽然一点儿不痛, 但对方乐此不疲地把他拖来拽去,压根儿没有停止的迹象。

    唐缈身高一米七二,偏瘦但绝不孱弱, 能把他像这样挥动摇拽显然不是人力所为,当然更不可能是病中的姥姥。

    他像一头扎进滚筒洗衣机似的在空中乱撞、沿着墙壁和地面拖行,被抛起来,拉下去,甩高了,摁到底,推上房梁,压到角落……他头晕脑胀血液倒灌,还似乎晕厥了那么一小会儿。

    这时有个嘶哑的声音问:“唐缈?”

    声音一出,毫无规律的拖拽就停了,说话的是姥姥。

    “我让你……不要进来,你……怎么……不听话?”

    唐缈晕头转向,无法回答,拼命咳嗽。

    “快出去!”姥姥说,“你背后……就是房门,出了房门……走四五步,左手边是大门,赶紧……退出去!”

    唐缈还趴在地上咳嗽,一边掸着自己脸上的东西,那蛛丝一般的触感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喉咙里热烘烘地刺痒,像是吞了一把毛。

    “闭上眼睛……和嘴巴,不要呼吸,把你的耳朵……捂住。”姥姥吩咐。

    由于慌乱,唐缈没有照做,而是依照本能想拉开眼睛上的阻碍。

    天空中闪电滑过,借着那道光,他看见——也许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也许只是错觉——他看见姥姥那张拔步床像一只黑色的茧,被缠绕着,被包裹着,那是巨大的,膨胀的,铺天盖地的,又是困顿的,压迫的,挣脱不开的。

    “现在……向后转。”姥姥说,“走,快,我数到五……你一定要出去……一!”

    “!!!”

    唐缈惊醒了,连滚带爬地往房门外跑去,又凭着感觉冲出了堂屋大门,然后飞快地关上门,摔倒在地,喘息不已,身上几乎没了感觉,脑子似乎停滞许久,唯一想到的只是那只茧。

    “……”

    为什么房间里会有一只茧?

    什么东西会结茧?

    黑色的茧,硕大的茧,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的茧……姥姥是蛾子吗?

    蛾子结茧后长出翅膀,然后会飞,然后产卵,然后就要死了……姥姥怎么可能是蛾子,她是人啊!

    人怎么会结茧?那些黑絮是哪儿来的?

    唐画说过,反噬就是……姥姥结茧……

    ……

    淳于扬从回廊上出现,骤然见到唐缈瘫坐在地上,冲过来问:“怎么了?”

    唐缈抬起头,淳于扬大惊失色:“你脸上身上的是什么?”

    “我……”唐缈的精神还没恢复,绵软地说,“我不知道……”

    淳于扬猛地扶住他的肩膀:“那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那基本上等于是死人了。

    唐缈困惑地问:“谁流血?”

    “你!”淳于扬有洁癖,但一遇到唐缈就忘了,他伸出手指在唐缈的嘴角揩了一下,递出来。

    唐缈于是看到了黑色的血迹,和几天前他被古怪甲虫咬了之后,鼻子里面喷出来的一模一样,他又像跟木头似的愣住了。

    淳于扬立即在廊下接了一捧雨水,泼在他脸上。

    唐缈一个激灵,问:“你干嘛?”

    “自己擦一擦。”淳于扬说。

    唐缈笼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淳于扬不满意,掏出手帕替他重新擦了一遍。

    唐缈看上去骇人,其实并没有流多少血,而且已经止住,只在肩头和衣领上零星洒了几滴。

    淳于扬擦干净他的嘴角,将手帕递过来:“你把这个留着。”

    “手帕沾了血所以你不要了?”唐缈问,“这也算是信物了吧?”

    淳于扬皱起眉头:“你这个不分场合开玩笑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我是怕你继续流血,这上面有些能够止血的药物成分。起来吧,地上凉。”

    唐缈哆嗦着勉强笑了一下:“起……起不来,腿还是软的。”

    淳于扬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单臂扶着,问:“你看到什么了?”

    “……”唐缈说,“很难描述……好像是姥姥……”

    “手给我。”淳于扬说。

    “嗯?”

    “手!”淳于扬知道他傻了,抢过他的手腕,镇定心神,扣在他雪白的手腕上。

    “你学过医啊?”唐缈问。

    “别多话。”淳于扬眯着眼睛,感受指尖传来的微动,“别影响我。”

    许久,他放开了。

    唐缈问:“怎么样?”

    淳于扬摇头:“说不清,一时我觉得你快死了,一时又觉得没问题。你在哪里搞成这样的?”

    唐缈指指姥姥的正房,淳于扬拔脚就进。

    “哎等等!”

    来不及阻止,人已经闯入,可明明只间隔了几分钟,他们俩所见到的景象却大不一样。

    淳于扬并没有看到由黑色絮状物所组成的铺天盖地的幔帐,他转过大门之后,才在姥姥的房门上方发现一丝不引人注意的阴影。

    推开房门,他观察了片刻,忽然喊:“唐缈!”

    “什么?”

    “你家姥姥呢?”淳于扬问。

    “在床上。”唐缈没有人支撑,又瘫了下去,不过努力了一回,把姿势从半躺改成半跪。

    “不在。”

    “咦?”

    这下唐缈顾不得了,三五分钟前姥姥还对他说过话,命令他赶紧退出去啊!

    他横下心,扶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然后闭上嘴,屏住呼吸,捂起双耳,跌跌撞撞地再次跑进姥姥的房间。

    这次情况果然与刚才不同:房里的各色家什——小圆桌、太师椅、方凳、矮凳、大衣柜等等都在原来的位置,那张醒目的雕花拔步床安放在房间北侧,镂空图案上挂着一丝丝黑色的东西,正在无风飘动,但是并没有裹成茧。

    淳于扬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挑开那些黑絮,只见姥姥的床上空无一人。

    唐缈愣住了,突然指着说:“床后面!”

    过去人家有把马桶藏在大床后面的习惯。然而这张华贵的床顶天立地,上头床架顶着木质天花板,两侧本身就有专门放马桶的地方,所以床背后靠着墙,只有几厘米的缝隙。

    唐缈觉得自己又站不住了,倒退几步扶住房门,喃喃道:“姥……姥姥呢?刚才还、还在呢……我听到她……”

    淳于扬知道事情严重,立即跑去敲床板,那是他最怀疑的地方。

    拔步床的厚重床板发出空空的响声,显示底下有空间。

    淳于扬用力掀开床板,发现下面原来是储物箱子,里边堆满了几十年不用的各色杂物,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他清理出一些杂物,看到下方还有一层挡板,但目测这层板距离地面仅仅十公分。如果床下没有机关密道,那么十公分的空间绝对躺不了一个人。

    淳于扬一不做二不休,又把挡板掀开了。

    让他失望了,挡板之下是砖铺地面,踩上去感觉实在。他不甘心地跺了几脚,声音很闷,毫无蹊跷。

    唐缈默默地看着他拆家,心里空荡荡一片。

    淳于扬仰头问:“天花板上方是什么空间?”

    “好像是阁楼。”唐缈无力地扶着头,“我没上去过。”

    阁楼的入口不在姥姥房间,而在唐好和唐画的房间。因为唐画有眼疾,姥姥担心她贪玩爬上阁楼后摔下来,所以早在几年前就用木板把阁楼钉死了,室内也没有准备梯子。

    姥姥没有理由跑那上面去,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上去。

    淳于扬从床里钻出来,开始翻箱倒柜,可姥姥这样一个大活人,除了衣柜里藏得下,又能躲在哪儿?况且她病得起不来,怎么还有与别人捉迷藏的心思

    淳于扬又转向了洞开的窗户。

    窗户位于房间的东面,两扇古旧的雕花窗页在风雨大作中晃晃悠悠,吱嘎作响。

    “窗户一直开着吗?”他问唐缈。

    唐缈不记得了,再说他上次进来时根本没能看见窗户,就是在混沌虚无里滚了一滚。

    淳于扬说:“姥姥可能是从窗户出去了。”

    “这么大的雨,她会去哪儿?”唐缈忧心忡忡。

    “你刚才真的看见姥姥了?”淳于扬问,“或者退一万步说,你昨天真的把她送回这间屋子了?”

    唐缈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去挂个脑科医院的号,但刚才他七窍流血了,这用幻觉没法解释啊!

    他丧魂落魄地退出去,退到堂屋门外,以头抢着回廊上的木头柱子,苦苦思索,可是什么都思索不出来,而且似乎还开始失忆……

    过了几分钟,一无所获的淳于扬也走出堂屋,顺手带上大门:“你怎么了?”

    “我……”唐缈努力睁开眼睛又闭上,“好困……”

    “别睡,我们一起去后院找姥姥,”淳于扬说,“我怀疑她和你一样有些神志不清。”

    可是唐缈真的困了,他头抵着柱子缓缓地往下滑,等滑到整个人都蹲着时,突然肩膀往前一冲,均匀轻微地打起鼾来。问题是他从不打鼾,这次大约是鼻腔或者喉咙附近有东西阻碍着他的呼吸。

    淳于扬赶忙推他,他纹丝不动。

    淳于扬便想把他的脸掰过来瞧一下,结果脸是转过来了,睡还是照样睡。没有办法,淳于扬只好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架起来,无奈地问:“你到底又中了什么毒啊?”

    这种毒毫无踪迹可寻,它让唐缈七窍流血,可也许不致命,真是诡谲。

    “每天中一种毒,你让我怎么来得及救呢?”淳于扬叹息。

    他想起更要紧的事,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捏唐缈的脸:“快别睡,你那什么蛊毒的解药呢?你如果不拿出来,到了中午,你的谎话就要被戳破了!”

    唐缈哪里还叫得醒,此时把唐家炸了他都不会醒,他垂着脑袋吊在淳于扬身上,额发遮住了眼睛,睡得可香。

    淳于扬叹了一口气,心想戳破就戳破吧,反正有我呢,量那几个人也不敢越过我对他怎样。

    他躬身把唐缈背了起来,正打算要走,突然从姥姥的正房里扔出一个小纸包,落在他的脚边。

    “……”

    他捡起纸包展开,发现里面装着七粒褐色的小丸药。

    淳于扬皱起眉头,望向正房的门缝,黑暗的缝隙中有东西滑过,发出轻微的悉索声,并且立即平静下来。

    奇怪,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把门关严了,现在又是什么东西把它打开了?风么?

    他摊开包裹药丸的纸看了一眼,原来是张日历,日期为前天,显然是从厨房的那本农历上撕下来的,且十有八九是唐缈撕的。

    “所以这是蛊毒解药?”他问自己,也是问正房里的东西。

    没人回答,黑黢黢的门缝里只吹出了穿堂风。

    他慢慢接近门缝,正要探头去看,突然门板“砰”地一声合拢,彻底把他阻隔在外。

    “……”他问,“是姥姥吗?”

    不管是不是姥姥,总之都不打算和他说话,他迟疑片刻,收好解药,背着唐缈往前院走去。

    唐画正在厨房里玩猫,听到声音后冲出来迎接。淳于扬将熟睡的唐缈放在灶台后的稻草堆上,唐画又去摸哥哥的脸,说:“缈,魂飞啦。”

    “什么?”淳于扬问。

    “飞飞!”唐画认真地扇动双臂,作飞翔状。

    一丝不安油然而生,淳于扬又问:“魂会回来吗?”

    唐画拍拍唐缈的胸口,摸索着从地上搓起一点灰土,揉在唐缈的耳垂上,说:“魂回来。”

    “他的魂在哪里?”淳于扬问。

    “天上。”唐画理所当然地说。

    “那我的魂呢,画儿的魂呢?”

    唐画举起自己的小手,摊开手掌,右手指着左手无名指根说:“这里!”

    她说得那样笃定,可她的话又能信几分?她甚至还不能完全分清现实和幻想的区别。

    唐缈像个婴儿似的熟睡着,气息平稳,面容恬静,唯一显得不太和谐的地方是他白皙的脸上那几道细小划伤。

    淳于扬百思不得其解,为了缓解情绪,他摸摸唐画的小脑袋说:“万一哪天我的魂飞了,你也得帮忙叫回来哦。”

    唐画点头,继续搓揉着唐缈的耳垂,后者一丝醒的迹象都没有,只是昏睡。

    淳于扬蹲在唐缈身边观察,神色凝重。

    唐画也趴在草堆上,脑袋上顶着两根自己梳的小辫子,一根冲天,一根向地。淳于扬闻到她头发上传来的酸味,皱眉问:“你几天没洗澡了?”

    说到洗澡,淳于扬立刻又想起饮水紧张的问题,他想去接雨水,又放心不下唐缈,但两相权宜,觉得还是生存第一,于是摸摸唐画的头后出去了。

    淳于扬的离开让唐画感到惋惜,但并不难过,因为她也很喜欢跟唐缈呆着。

    熟睡的唐缈在轻轻呻|吟,说:“……什么……画……”

    “?”唐画指着自己,“画?”

    她发现了异常,摸索着抓住了唐缈的手,连声说:“呀呀呀呀啊呀呀……”但“呀”了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只聪明灵光的白猫钻在门旁的猫洞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唐画放开唐缈,跑过去抱住了猫,说:“画儿怕。”

    猫也怕,因此蜷着身体不敢动,一人一猫紧紧依偎在屋角,等待唐缈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