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生人之三

微笑的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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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好不承认:“我没在茶里加什么呀。”

    “真的没有?”

    “一点儿都没。”

    唐缈问:“那为什么都说咱们家的东西不能乱吃,连水也不能轻易喝?”

    唐好失笑:“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听表舅爷说的?他是个老促狭鬼,最喜欢编谎话吓人,别人越害怕他越高兴,你不要听他的!我在家里十三年了,唐画也快六年了,如果家里的东西不能吃,水不能喝,我们岂不是早就饿死渴死了?”

    “咬我的那只毒甲虫怎么解释?”唐缈问。

    那两股狂飙的黑色鼻血可让他记忆犹新,年轻人或血气旺盛或打闹失手,喷鼻血是正常的,但喷黑血就骇人听闻了,反正他之前没见过。而且事后回想唐好的解释,越想越不对劲,越南产的“巧克力豆”是什么鬼?

    “反正不是我养的。”唐好抵赖。

    “你上回还讲养了一千多只。”

    “你听错啦!”怕他继续问,唐好赶紧抓着抹布跑了,说是出去收拾一下,姥姥让周同志就睡在吃饭桌子上。

    唐缈也追出去,来到客堂见周纳德板正地坐在桌旁,背挺得笔直,双手在膝盖上方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屁股只沾了小半张凳子,脸上笑容有些僵硬——说穿了,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姥姥倒是和平常无异,去里屋找东西给他盖,山间温差比平原大,夏季的后半夜还很凉,稍不留神要冻感冒。

    见姥姥走了,周纳德放松了些,对唐缈尴尬一笑。

    唐缈此人傻白甜,懒得管那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当即就问:“你之前见过司徒湖山?”

    周纳德一怔,问:“谁是司徒湖山?”

    唐缈努嘴:“就是刚才打你们的老道士。”

    “没有啊。”周纳德矢口否认。

    唐缈心想:既然没有,那你怎么不肯吃唐家的东西?我从长江上来时,碰见的乡民都对唐家、唐姥姥敬重有加,刚才离开的赵卫生员也没你这么战战兢兢啊!

    他正胡思乱想,姥姥带着枕头和一床旧被单回来了,周纳德连声道谢地接过,于是一屋子人各自收拾睡下,姥姥回房,唐好和唐画睡一间,唐缈依旧睡在厨房的门板上。

    大约半夜两点多钟,唐缈突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是司徒湖山。

    “表舅爷,你酒醒了?”

    司徒湖山示意唐缈小声些:“嘘……我想起一件事情,过来问问你。”

    “什么?”

    司徒湖山蹲在门板旁边说:“啧,我年纪大了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神,方才偏又喝了酒。我问你,那个姓周的撩起衣服给咱们看时,他的那块伤痕是在左肋,还是右肋?”

    唐缈依次举起两手比划,想了一会儿说:“右边。”

    “所以出问题了!”司徒湖山说。

    “什么问题。”

    司徒湖山冷哼一声,说:“我从来只打人左肋,因为左肋靠近心脏,手上用些巧劲,加以变化就能给对方造成更大伤害;右肋是肺部,常被称作‘娇脏’,但就算打裂了肋骨,挫伤了娇脏,也不过是让他咳几口血。我是老头子,又不是冲撞机,哪可能随随便便人家打裂骨头呢?所以我不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也就是说周干事身上的伤不是你打的?”唐缈问。

    “不是我。”司徒湖山说。

    “你会不会记错了?”唐缈不太相信——人喝大了你让他当街裸奔都愿意,哪还知道分什么左右。

    司徒湖山在门板上坐下,绞起双臂说:“我看周同志是很想留下来啊,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周同志没能离开唐家,因为他有点儿咯血,仿佛娇脏被挫伤了,当然牙龈出血的可能性更大。

    司徒湖山一边打呵欠,一边冷眼看他表演,脸上的不屑满得都要溢出来。

    唐缈上前表示关怀,说:“周干部,你还好吧?要去乡卫生所吗?”

    周纳德干咳两声,苦笑:“乡卫生所的小赵昨天晚上你见过了,他当赤脚医生之前只在县里培训了两个月,你说我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姥姥?哎哟,疼得厉害,你们家里有止痛片吗?”

    唐缈摇头。

    周纳德说:“那我就在这里躺着缓一缓。”

    唐缈说:“吃完早饭再躺吧。”

    “不用了,我吃不下。”周纳德席地躺下,为了不触碰疼痛的右边身体,他还特地朝左侧躺。

    司徒湖山终于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笑。

    “表舅爷,你笑什么?”唐缈问。

    司徒湖山说:“我嘛随便笑笑。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万一把国|家|干|部给饿坏了,可怎么办呢?”

    周纳德听了,正色问:“老同志,你在说谁呀?”

    司徒湖山反问:“谁和你是同志?你也供奉三清祖师?”

    这时候姥姥和唐好端着早饭从厨房里出来。早上喝稀粥,吃糯米粑粑,因为有客人在,姥姥还特地煮了两只鸡蛋,一只给了唐画,一只送到周纳德面前。

    “周同志你吃啊,这是我家芦花鸡早上刚下的。”姥姥说。

    周纳德显然是饿坏了,眼神里透露出食欲,但他盯着姥姥的手,竟然不敢去接,推辞说:“你们先吃,我躺躺。”

    姥姥便把蛋壳剥了,将蛋塞到唐缈嘴里,说:“周同志,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不肯吃我家的东西,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啊?”

    她是笑着说的,但话语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周纳德躺不住了,支撑着坐起来:“唐姥姥,我……我是乡里来走访的啊!您要是不欢迎我,我现在就走!”

    姥姥说:“我欢迎你啊,只要你不见外。”

    “什、什么叫见外呢?我们和人民群众都是一家人!”周纳德有些言不由衷。

    唐缈满嘴鸡蛋,含混不清地说:“姥姥就是想问你,你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就罢了,居然连一口茶都不肯赏脸喝,你是看不起我们家吗?”

    周纳德慌忙摇手:“不是不是!我……”

    他像是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这才说:“姥姥,我实话对你们说吧,只是你们听了不要笑,因为太荒唐了!”

    “你说啊!”唐缈来了兴趣,催促道。

    “我……唉,现在想想都为自己羞愧!”周纳德说,“我这次工作调动,先是坐火车到武汉,再从武汉坐船过来。在武汉中转时我碰到一个年轻人,和他挺聊得来。他听说我的目的地是重庆风波堡乡,便告诉我,那边有一户姓唐的人家,他们家的东西不……咳……不要乱吃。”

    听了这话,在场人顿时面面相觑,因为他们在记忆中搜寻不到什么“年轻人”,尤其还是在武汉的,况且如此红口白牙泼脏水,编排人家的不是,简直用心险恶,为人可憎。

    只有唐缈立即想起淳于扬,但他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司徒湖山似乎更沉不住气,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吃?”

    “这个……”周纳德十分窘迫,担心下面的话会得罪唐家老老小小,“这个嘛,他说你们家会……会下毒。这我肯定是不信的,太荒唐了!我不吃东西真的只是因为受了伤,吃不下!”

    司徒湖山才不关心他的身体,追问:“什么样的年轻人?”

    周纳德仿佛一边回忆一边说:“二十三四岁,个子挺高,很俊的一个人,看上去也挺有文化,但似乎是哪儿有病,老戴着一副口罩。”

    唐缈皱着眉头想:是淳于扬,错不了。

    他问:“你哪一天在武汉碰见他的?”

    周纳德挠头,一副很难想起来的样子:“好像是二十天前,不对,有二十五六天了。”

    唐缈离开淳于扬也有五六天了,所以那人在二十天之内往返两次武汉和上海?首先来得及吗?其次可真够赶的。

    司徒湖山搡了一下唐缈:“你问这个干嘛?”

    唐缈耸肩没问答,他虽然傻白甜,也有想说和不想说之分,只是心头一团迷雾,挥之不去。

    不要乱吃东西——淳于扬的确说过这种话啊!

    姥姥轻声咳嗽,说:“好吧周同志,我家米缸里有米,面缸里有面,你想吃什么就自己上灶台做,我不看,当然也不下毒。”

    周纳德努力弥补:“不,姥姥您别生气!是我辨别力不够,听信了那些道听途说。我来您家之后,发现你们很质朴、很热情……”

    姥姥拒绝听他废话,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饭,提起竹篮和镰刀下地去了。

    唐缈用筷子从碗里叉了一只粑粑,奉送给周纳德:“周干部,吃啊,是你说我们很质朴的啊。”

    周纳德犹豫,看看唐缈,又瞧瞧一旁面色阴沉的司徒湖山,甚至还探头望了一眼门外的唐好,终于接过粑粑,埋头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又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茶水。

    这半天一夜的,可把他渴坏了也饿瘪了。

    司徒湖山话中有话地对他说:“哎这就对了,一方面你是干|部,唯|物|主义者,要多相信科学,不要相信鬼话。另一方面既然落草了,就断了当良民的心思,趁早为寇吧!还有吃完快走,唐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公家的大佛,免得砸了你的金身。”

    唐缈问:“什么意思?”

    司徒湖山说:“我关心他嘛。”

    “唔……”唐缈偏着头,感觉没听懂。

    就在这时,屋里的三人听到唐好高声叫嚷:“唐画!一会儿工夫不盯着你,你跑去那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