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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李夜城
雍州城的天, 要比华京城冷上许多。
到了夜里, 滴水成冰,厚厚的铁甲穿在身上,于月光下泛着一层寒霜,手指覆在上面,仿佛能将手指与铁甲冻在一起。
若是温热的鲜血溅在盔甲上, 须臾间, 便会在盔甲上蒙上一层擦不去的红。
这是一个铁与鲜血的世界。
一个不属于女人的世界。
可偏偏, 这里有着女人,一个不输于任何男儿的女人。
李夜城向右前方看去。
许裳身着鱼鳞战甲,一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温柔,指挥着城楼上的士兵如何使用诸葛连/弩。
她已经在城楼上站了一夜,刺骨的寒风将她娇/嫩/柔/软的唇角刮成干燥,她随手取下腰间的水壶, 轻啜一口水, 润了润干裂的唇。
喝完水后, 她又将水壶挂在腰间, 战靴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城楼上, 发出轻微声响。
她走到怎么都摆弄不好诸葛连/弩的士兵旁,温声道:“我来给你示范一下。”
士兵连忙退在一旁, 年轻的脸上满是对她的钦佩。
士兵们对她莫不听从,让人很难想象,在一月前许裳初到雍州城时, 这里的士兵根本瞧她不上。
战场本就是男人的世界,杀伐果决的长公主是个异类。
长公主手中陌刀斩下了无数人头,方在军中有了立足之地,而许裳,瘦瘦弱弱,没有长公主的杀伐之气,更无长公主的果决,她静静站在城楼下,狂风撩起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她鬂间的璎珞叮咚作响,她向众人浅浅一笑,说话细声细气,不像是来从军的将士,更像是华京城的贵女迷了路。
雍容闲雅的世家女无论在华京城的哪一处,都是备受欢迎的,可当到了边关,她便是格格不入的。
这样的一个人,是在战场上活不下去的。
没有一个人看好她。
包括李夜城,包括长公主。
然而次日清晨,她脱下云锦贡缎做成的三重襦裙,换成了边关将士们特有的鱼鳞铁甲,长发高高挽起,被银质的头盔牢牢圈着,只微微露着澄澈的眼眸,与小巧精致的下巴。
她穿过巡逻的卫士,来到校场上,随意选了一匹马棚里嘶鸣的战马,解开马缰,翻身上马,反手向后,取下背上的□□。
寒风烈烈,弩/箭划破长空,呼啸着直中靶心。
她的身手矫捷,迎来卫士们的频频注目。
长公主亦是微微一惊,凤目微眯,说道:“清源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夜城。”
长公主对李夜城道:“旁人我不放心,暂且让她跟着你罢。”
李夜城应下,碧色的眼睛注视着校场上的矫健身影。
他开始明白,看似弱不禁风的许裳,关系为何会与彦彦这般好——许裳的温柔孱弱,只是一种假象,她的坚韧与要强,与彦彦没甚不同。
许裳跟着他的第一战,是去突袭围困方城的北狄大军。
长公主让许裳跟着他,其实并不算一个好主意,他是六军之中最为精锐的部队,打的是千里奔袭极其消耗体力的硬仗,寻常男子尚且支撑不下来,更何况许裳一个弱女子了。
但许裳又一次给了他惊喜。
一路上,许裳从未喊过累。
每日不等亲卫们去唤醒她,她便早早梳洗起床了,喂马,打水,甚至还会帮着伙房,告诉他们如何把饭做得更为好吃一些。
她丝毫不像养尊处优的贵女,她与边关将士没甚区别。
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李夜城的目光开始落在那个身着鱼鳞甲的纤瘦女子身上。
她永远是温温柔柔的,面带淡然的笑,说话轻声细气,永远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遇到不服从自己的士兵,她并不生气,只是摆事实,讲道理,在危难关头,并不抛弃那些曾对她恶语相向的士兵。
她的行为终于赢得了士兵们对她的敬佩之心,成为继长公主之后第二个在边关站稳跟脚的女子。
士兵们对她心悦诚服,推崇备至,她亦不骄傲,仍是最初来到军营时的模样。
李夜城忍不住好奇,她的好修养,好脾气,以及并不比他差的排兵布阵,是否天生便是如此,否则一个韶华正好的女儿家,怎会学习这些东西?
他跟在程彦身边,没少见华京城的贵女,或清高目下无尘如林家女,或知书达理如杨家女,或娇俏灵动如薛家女,或要强泼辣如郑家女,这些贵女们的性格受家族所影响,虽各有特色,但仍带着家族的烙印,她们熟知朝政,见识颇广,并不比家中男儿逊色,有的还远远比男儿出色。
然而再怎么出色,她们都不曾修兵书,精于骑射,读史书理政,似乎是她们能做出的最不同寻常女子的事情,而不是像许裳这般,一腔热枕,全在沙场之上。
万千贵女中,许裳是最独特的一个。
又一次出战,许裳银甲闪着寒光,纵马与他并肩而行。
北狄人素来很难缠,听到夏军前来的消息,便逃之夭夭,他们扑了个空,借着星光如洗,扎营在草原之上。
夏日的天气分外燥热,塞外也一样,不同的是,塞外的风是凉的,若是衣服穿得少了,经夜风一吹,很容易发热起烧。
士兵们围着篝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巡逻的卫士们穿梭而过,不时传来战甲相撞着的声音。
伙房们做好了饭菜,由小兵们端着,分发到各处,李夜城领了自己的那一份,却发觉许裳的饭菜仍在小兵怀里,便问:“许姑娘呢?”
小兵道:“属下刚才去许姑娘营帐外唤了一声,许姑娘没有应声,多半是在休息吧。”
小兵的声音刚落,便有其他士兵随声附和:“长途跋涉的远征,咱们男人都吃不消,更何况许姑娘一个女儿家?”
“少将军,让许姑娘休息一会儿吧。左右现在无事,咱们没甚好着急的。”
李夜城颔首,目光看向离自己营帐颇近的许裳的营帐。
许裳从未喊过苦与累,但女子的体力到底与男子不同,她不喊累,不代表不会累,让她休息半日,也是应当的。
李夜城这般想着,没有起身去唤许裳吃饭。
夜色越来越深,李夜城与士兵们围在一起吃完饭,时不时向许裳的营帐瞧上一眼。
然而他漫不经心瞧了许久,也不见许裳从营帐中出来。
篝火燃尽又被重新点亮,他终于有些坐不住,起身走向许裳的营帐。
“许姑娘?”
李夜城站在营帐外轻声唤道。
大抵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许裳有些麻烦——若许裳是个男子,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动静,他多是问也不问,便直接进入营帐查看原因。
但许裳是个女人,一个看着娇滴滴实则比他麾下将士们还要坚韧的女子。
他不敢贸然走进许裳的营帐。
他在许裳的营帐外低声唤了许久,许裳仍没有答话,他心中越发不安,便道:“许姑娘,得罪了。”
说完这句话,他挑开帘子,大步走入营帐。
营帐里并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团,秋水洗过的星光透过营帐,微微泛着光,隐约勾出许裳躺在软塌上的身影。
许裳似乎是睡着了。
李夜城打开火折子,点燃了营帐里的灯。
微弱烛光下,李夜城看到了许裳。
许裳身上的鱼鳞甲并没有解,和衣穿在身上,双手放在小腹的位置上,秀眉紧紧蹙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许姑娘?”
李夜城又唤了一声。
许裳眉头动了动,但并没有醒来。
他便拿过许裳的手,并起两指放在许裳的脉搏上。
行军打仗多年,军中少军医的情况下,他便自学成才,略通了医术。
虽不能与李斯年那种用药如神相比较,但对于寻常人的普通病症还是能治的。
只是许裳的脉搏,略微有些奇怪。
明明没甚么病,却是气血双亏,让他颇为不解。
李夜城剑眉微蹙,看着许裳痛苦昏迷着的面容,百思不得其解。
而营帐内极淡极淡的血腥味,更是让她迷惑——许裳明明没有受伤的,从哪来的血腥?
李夜城皱眉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豁然开朗,英气面容瞬间变得通红。
许裳不是病了,是来了小日子。
问:女人来了小日子要注意甚么?
答:要注意休息,多喝红糖水。
李夜城曾见过母亲捂着肚子熬红糖水的模样,更见过程彦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的模样,无论再怎么坚强的女人,在小日子面前都是待宰的羔羊。
李夜城默了默,起身出了营帐。
他一路来到伙房,问做饭的老兵道:“有红糖么?”
“煮碗红糖水给我。”
老兵的白眼翻上了天,道:“少将军,你以为这是华京城呢?还红糖水?烧鸡要不要,美酒舞姬要不要来一套?”
“咱们这些人,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老兵脾气大,絮絮叨叨说着话:“华京城来的许姑娘都没少将军矫情。”
伙房里没有红糖,其他士兵身上更不会有,李夜城抬头看着星河如洗,片刻后,他将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将,自己纵马狂奔,一路来到一个边陲小镇。
夜色深沉,镇上的居民都在睡梦之中。
李夜城将许裳送他的战马留在小镇的入口处,拍了拍马鬃,示意战马不要出声。
战马蹭了蹭他的掌心,低头开始啃地上的草。
李夜城进入小镇,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处铺子前,轻车熟路翻墙揭瓦——没被程彦带回长公主府之前,被生活所迫,他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偷拿红糖这种小事,对于他来讲,委实是小菜一碟。
李夜城连包了几包红糖,揣着怀里,随手从袖子里拿出半锭银子放在案上。
长公主御下极严,他手中没甚闲钱,这半锭银子,还是刚发的秩俸,尚未暖热,便被他用来买红糖。
李夜城看了看被他放在案上的银子,心中有些惋惜。
许裳上次说雍城的戏曲儿颇有一番风味,他准备存些钱,带许裳再去听小曲儿,如今看来,怕是不能够了。
李夜城收回不舍目光,抱着红糖出了铺子。
战马听到他的脚步声,撒欢跑过来,蹭着他的衣袖,拨拉着他怀里的东西,像是在看他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红糖的味道传入战马鼻孔,战马嫌弃地打了个响鼻,不再蹭李夜城了。
李夜城抬脚踹了一下战马。
“给许姑娘的,别乱蹭。”
许裳虽与他们同吃同住,不喊苦,不喊累,但他知道,天下的贵女不管性情如何,骨子里都是爱干净的,许裳也一样。
比如说,一场硬仗打下来,事后将士们累得东倒西歪,只有巡逻的士兵还有些精神,其他人全部歪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只有许裳端正坐在一旁,用腰间水壶里的水冲洗着盔甲上的血污。
小日子里的女人总是格外敏感的,口味也与寻常大不相同,他怀里的红糖是给许裳的,不能被战马糟蹋了。
李夜城牵过闹着小脾气的战马,翻身上马,天边星河粲粲,给他披上一层银装。
李夜城回到营地,众将士们大多睡去,只剩下放哨的士兵与巡逻的卫队。
副将见李夜城回来,还了指挥权,又见李夜城怀里抱着红糖,忍不住挑起了眉,笑道:“少将军这是馋了?”
李夜城颔首,并不多话。
副将见李夜城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交还指挥权后,便离开了李夜城身边。
副将走后,李夜城来到伙房。
伙房的人早就睡下,李夜城就着星光捡了做饭的铁锅,冲刷几遍后,才将红糖和水放在锅中,架在篝火上烧着。
不多会儿,红糖水沸腾起来,李夜城取了许裳用的杯子,将红糖水送到许裳营帐。
“醒醒。”
李夜城摇了摇许裳。
或许是睡了很长时间的缘故,许裳不再是他刚才见过的昏迷不醒模样,在他的摇晃下慢慢睁开了眼。
李夜城将枕头往许裳身下掂了掂,漠然说道:“我煮了红糖水,你起来喝两口。”
烛火昏黄,许裳的脸无声地红了。
李夜城亦有些不自然,道:“北狄人不见踪迹,我们可以晚一日出发。”
“你明日不用早起。”
“嗯。”
许裳轻轻嗯了一声,垂眸喝着红糖水,长长睫毛覆在眼睑上,似乎颤了颤。
“多谢。”
许裳的声音极轻。
李夜城耳朵动了动,略微颔首,起身出了许裳的营帐。
那夜之后,他与许裳的关系似乎拉近了许多。
时光匆匆如流水,他攒了三个月,终于攒够了可以请许裳听小曲的钱。
李夜城便去找许裳。
长公主说过,许裳一个人在雍州城不容易,又是一个女儿家,让他闲暇时间多带许裳玩玩转转,莫整日里闷在校场上。
韶华正好的女孩儿家,不能整日里与一群糙老爷们为伍。
李夜城将长公主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攒够了钱,便带着许裳吃喝玩乐。
只是可惜,长公主御下实在太严,他又是长公主的心腹,长公主对他是严上加严,生怕他手里有了钱,便与其他男人一般逛窑子鬼混。
为了杜绝这种行为,长公主将天子对他的赏赐死死地卡着,并不给他,除了每月的几两银子外,他委实没有别的来源。
戏曲儿在华京城颇为常见,但在雍州城却是稀罕物,打赏吃茶必不可少,在里面待上一日,便要花上八/九两银子。
他攒了三个月,终于攒到了十二两银子,除去听小曲儿的钱,剩下的,还能给许裳买上一支簪子——他之前瞧着战场上捡来的一块木头料子颇好,便用匕首雕了一支簪子出来,可惜还未送出手,便被长公主瞧见了。
长公主说实在太丑,许裳母亲是公主,父亲是君侯,自小锦衣玉食养大的世家女,怎会瞧得上这般粗糙的东西?
长公主让他歇了送许裳的心,让他为人不要那么小气,去城里的铺子买一支回来,又花不了几个钱。
他觉得长公主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便把木簪子收了,揣着刚暖热的十二两银子,去了雍州城的首饰铺子。
琳琅满目的首饰晃花了李夜城的眼,李夜城犹豫半日,选了一支与许裳气质颇为符合的玉兰花簪,问铺子老板道:“多少钱?”
铺子老板伸出一根手指。
李夜城便从袖子里拿出最小一块的银锭子,掂了掂,大抵有一两多,便扔给老板,颇为大气道:“不用找了。”
说完话,他拿着玉兰花簪子便往外走。
还未走出店铺,他的衣袖便被老板拽住了。
老板道:“这位军爷,是一百两,不是一两。”
李夜城:“......”
北狄人悬赏他的脑袋还没一百两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穷鬼李夜城:富人的世界我不懂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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