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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才问:“我……很麻烦么?”
澹台薰点点头,指了指他的耳朵,“红了。”
叶池扶额,又往后退了一点,移开她伸过来的手,凝视着她毫无异样的双眸,问:“你……有没有读过《女四书》?”
澹台薰看了看他,点头:“读过,不过我更喜欢《四杀拳》。”
“……”
“你要看么?”她续问。
“……”叶池摇头。
简直无法沟通。
***
翌日,城中一大早便下了一场雨,将先前的乌烟瘴气洗刷得一干二净。秦州一直是这样的地方,很小、很能闹,每每发生什么大事,第二天满城人都开始八卦。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大家都很熟悉,就算天天打架,也不妨碍到谈天说地。
澹台薰去买早饭时,城中已经传开了新任州牧到达的消息,东街那边的闹事者也立马消停了下来。毕竟是朝廷派来的州牧,自己疯了倒没什么,万一有个什么别的闪失,他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斗殴事件如往常一般很快被平息,至于被毁的房子全得由那些帮派自个儿掏腰包,这一点令澹台薰很满意。
秦州的帮派总是喜欢起听起来很高端霸气的名字,归根结底是为了面子,正如就算吃了衙门的亏他们也会自己掏钱修屋子,就是怕帮众嫌太寒酸一个接一个跑了。
这些个帮派其实是多到数不清的,随便几个人画个旗子或织个衣服就觉得能自立门户了,但其实里面最多也就几十个人,有不少名字都是编来凑数的。她觉得很麻烦,懒得去记,只用数字来标识,最后就变成了一二三四帮。
小雨淅淅沥沥,沿街的叫卖声也越来越响亮。澹台薰拿着包子打着伞,想这个点应该人还没到,谁知进了堂才看见叶池和长素已经坐在里边了,略有些惊讶。
“公子,摄政王的信中说了什么?”
长素个头不高,神采奕奕地望着正在读信的叶池,满目期待,而澹台薰却是愣了一下。
卫国的皇帝是个十岁小童,爷爷和父亲死得都早,最年长的皇叔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摄政王。因为远在秦州,她对京城之事不甚了解,只知摄政王很励精图治,因为权倾朝野,树了不少敌人。
“不过是问我们过得习不习惯罢了。”
叶池淡淡一笑,将信收了起来,一抬眼注意到澹台薰走了进来,正想打招呼,只听她道:“你之前在朝中……是做什么的?”
被派来秦州的人大多是贬官而不是升官,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表达出一点惋惜,每天都很悠闲自在。澹台薰不太能理解,觉得他要么就是缺心眼,要么就是先前的官职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人在京城,就算是个七品小官,处境也比这个秦州州牧好上个十万八千里啊。
“不过是陛下身边的辅臣罢了。”叶池轻描淡写地回答,注意到她直勾勾的眼神,便问,“怎么了?”
“辅臣……”澹台薰想了想,皇帝身边的人官职都不低,普通官员从御前被贬至秦州,起码连跌三个品级,正常人不可能没有反应,所以只可能是……
“太监?”
“……”
叶池揉了揉眉心,而长素却是气笑了。
“澹台大人,我家公子怎么可能是……”他边解释边觉得可笑,不由有些恼火,而叶池却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无妨。
澹台薰还是有些好奇。想上任的州牧不过是做到了工部侍郎,却走哪儿都要吹嘘一遍;而他不愿意说……一定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官职。
既然很难以启齿,她就不问了。
她的疑惑随即烟消云散,知晓叶池尚不熟悉这里,遂取来了一卷文书,递过去道:“这次闹事斗殴的是九帮和十六帮,为的是争一块地皮。”
叶池对于她的代号听的不是很懂,翻了翻她呈上来的册子。
字迹娟秀,行文流畅,词藻简练而准确,每一行都规范到令他想要称赞,难以想象是出自眼前这个少女之手。
他抬头望了一眼:她手上仍然戴着拳套。
如澹台薰所言,近来城中的不安分主要是与一处赌坊有关。此地地段绝佳,位于闹市区之中最繁华的一条街,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赌坊的老板先前也是在道上混的,到了迟暮之年觉得还是清闲日子最好,遂决定将这赌坊转手卖出去。
作为秦州城第二大赚钱的场所,这间赌坊自然是人人垂涎的宝地,几个帮派都想要,纷纷出了价,但到底都是血汗钱,出太多觉得亏,少了吧又怕竞争者出的更多。
卫国的管理很规范,关于地皮的买卖上明文规定了不允许叫价,要么便是由卖家直接公布价格,要么便是经由商行批准,给出一个期限,由买主出一次且仅一次价,卖家从中取价格最高者,但各个买主之间并不知晓对方给出的价格。
买主的身份卖家是不能透露的,且谁也没傻到把自己的价格透露出去。如今离最后期限还有将近一个月,澹台薰总觉得其中有人作梗,否则矛盾不会这么快激化。
长素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他们不可以文明地等到期限结束?价高者得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澹台薰幽幽道:“那群人若是能文明地等下去,这里就不是秦州了。”
“……”
叶池大概了解了情况,但似乎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默默将册子合上了。澹台薰对于这种事见得很多,知道往后只会越闹越大,若是官府不出面调停,秦州城估计会炸开了锅。
赌坊那边对此是无所谓的,哪怕天塌下来,只要能赚到钱,对他们来说区别都不大。她当日便亲自上门去见那老板,想要求提早结束出价的期限,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赌坊那边在商行出告示是要花银子的,期限不到不会决定最高价。”随她同去的小捕快也很惆怅,闷闷不乐地回到公堂,“商人嘛都是见钱眼开,在哪里都一样。”
澹台薰略一思考,眸子忽然闪了一下:“我们有多少钱?”
捕快们不知她所言何意,奇怪道:“不多。”
“凑一凑。”
出价的告示是须通过卫国律法的,他们无权干涉,唯有卖家本人可以提前取消。既然是为了钱,大不了便由他们贴一些银子。
澹台薰寻来了衙门里的捕快们,十几只手伸出来,一共凑了三两银子,其中她出了二两九百文。
“你们还是不是衙门的人了?”她凝眉道。
其中一个小捕快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拿着十文钱,道:“大人你就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十几个弟弟妹妹……”
澹台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你昨天才告诉我你是独子。”
“……”
众人随即一同看向了叶池。
他正坐在一旁批公文,捧着一杯热茶,从方才开始便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只是一直没有吱声。此刻被一群人注视着,尴尬地咳了咳,摊手道:“我没有钱。”
不可能。澹台薰觉得他全身上下只剩钱了。
她盯着他身上的云纹宽袖曲裾袍,以及他头上的雕纹银冠,举止亦是大方而稳重,忍了很久才没有去把他的衣服给扒下来,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去赌坊。一提到要动武,几个年轻捕快心里就有点小激动,拿着武器准备出衙门,却被一个轻声拦住:“那个……不许去。”
叶池的声音很轻,但却不容置疑。
“为什么?”
他温和的目光中泛起一丝难以捉摸,波澜不惊道:“你们是官差,不是土匪。”
澹台薰注视他片刻,上前问:“你有更好的方法么?”
“暂时还没有。”叶池摇头,实话实说道,“秦州虽然是个混乱的地方,但你们也不能跟着在里面斗殴,官差有官差的职责。”
澹台薰看了看他,思忖一阵,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取来了一个人形木雕,没有刻脸,只能从轮廓看出是个男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池有些疑惑,以为她是要送礼物来贿赂他,谁知她却抓着那小木雕的两条腿,还特地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随后猛地用力一扯,那个可怜的木雕顷刻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
全场都安静了。小捕快们突然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腿,看着……有点肉疼。
澹台薰不语,只是一瞬不是地看着叶池,郑重地将那个从胯部裂成两半的木雕放在他的面前,还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示意他仔细看看。
“……”
叶池咽了下嗓子,瞧见他对面的小捕快全都落荒而逃,扶额道:“就算你威胁我,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闻言,澹台薰并未生气,反而是露出了几分惊讶,大约是第一次遇到不吃这一套的人。
……好麻烦。
她定了定神,漠然开口:“秦州和你的京城不一样,你的解决方法在这里不一定奏效。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比你要熟悉很多。”
叶池无可奈何道:“也就是说,你不会听我的话?”
“对。”
尽管知晓她有她自己的行事手段,他却没料到她会如此坚持。用官职来压她自然没问题,但……不太像他的作风啊。
“那我们来赌一局如何?”叶池放下笔,气定神闲道,“我准许你自己去解决这件事,但是不许按你方才的想法带人去抄了赌坊,看谁解决的比较快。你若是输了,就得一直听我的话。”
澹台薰似乎是来了兴趣,目光明亮:“那我若是赢了呢?”
“你想要什么,我尽量满足。”
“好。”她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这是唯一一件能让她如此在意的事,“我若是赢了,你就让我当州牧。”
她一字一顿地开口,眼神坚定不移。叶池虽然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但并未多问,只是点头道:“好,没问题。”
“如有反悔,形同此雕。”
“……”他默了一默,瞥了一眼那个壮烈牺牲的木头小人,“……好。”
***
天很快暗了下来。是夜,皓月当空,澹台薰从城内回来之后,觉得有些疲惫。她伸了个懒腰,决定在院子里散散步便去睡觉,却注意到一个黑影慢悠悠地从另一条路摸索而来。
虽说秦州不太平,但没有谁敢在大半夜擅闯官府,可官差们应该早已回了家去,那么这人是……
带着疑问,她轻轻地向那人走去,只见月光的银辉之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朝着她走来,双手举在前方晃来晃去,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低声唤道:“……长素?”
二人相隔不过一丈远;借着月光,澹台薰清楚地看到了叶池,一袭长衣在月光之下如霜似雪,从容自然,而对方却仿佛不知晓她是谁,摸索着前进,双眼无神地看着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你再走就摸到我了。”
她冷不丁出声,把叶池惊得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侧面,不由好奇道:“你……看不见么?”
叶池定了定神,但行动仍有些不便,笑容有些无奈:“我晚上的时候……没有光就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