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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蕙罗伺候赵煦盥洗罢,忽见圣瑞宫遣了人来,说太妃知道沈内人擅梳头,今日欲请她过去,感受一下其过人技艺。赵煦亦颔首同意,命蕙罗随来者前往圣瑞宫。
依大宋制度,后宫之中,惟皇太后所居殿阁才能称“宫”。太皇太后高氏在世时,一向尊皇太后向氏而抑皇太妃朱氏,命太妃舆盖、仗卫、冠服悉遵皇后之制,此后又授意礼部,要求皇太妃冠服之属又减皇后五分之一。皇太后居处称隆祐宫,而皇太妃居处只称殿。太皇太后薨后,赵煦有尊崇生母之意,向太后便主动提出,扩建朱太妃殿阁,改名为“圣瑞宫”。而今圣瑞宫规模盛大,无论殿阁面积还是其中宫人内臣数量,皆不逊于隆祐宫,几有两宫并立之势。
蕙罗带上奁盒首次步入圣瑞宫,但见宫中侍者内人往来出入络绎不绝,皆衣着光鲜,华服严妆,宛如天人。朱太妃殿阁内部也是金碧辉煌,椅披、踏脚垫子之类皆珍珠络绣,帘幕用五色琉璃珠,帘钩以白玉雕成,褰帘之间珠玉玎珰作响,琉璃流光溢彩,观之不似人间。
蕙罗入内时,朱太妃斜倚在暖阁美人榻上,两名内人跪在她面前,托着太妃左手为她修指甲。榻前古藤花架上锁着一只鹦鹉,太妃右手拈了一支金簪,此刻正懒洋洋地伸出去调弄那鸟儿。榻尾那端置着一个鎏金暖盆,共有三层,最上面一层镂雕荷花纹,里面焚着以沉香、笺香、檀香、、甲香和龙脑、麝香制成的花蕊夫人衙香。宫香馥郁,阁中又温暖如春,令人如坠温柔乡中。
待蕙罗施礼毕,太妃缓缓道:“我见官家那梳头方子不错,也想试试,今日你便用那香发散为我梳梳头罢。”
蕙罗答应,打开奁盒取出用具,上前为太妃梳头。太妃躺下,让蕙罗拢其长发至枕头外,开始接受蕙罗的按摩。左手指甲此时已修好,她又伸出右手给修甲的内人,自己闭目小憩,状甚闲适。
其间她没再说什么,直至简王赵似入内定省,她才睁开眼看了看珠帘外的儿子,道:“十二哥,你别急着出去,且坐下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赵似默默在一侧椅中坐下,从大袖中取出一卷书开始看,也不像是准备与母亲多说话的样子。
太妃眉头一蹙,有不悦状,似存心冷落他,也不立即对他谈论要说的主题,依旧闭上眼睛,却对蕙罗开了口:“这香发散味儿挺好,用的是哪几味香药?”
蕙罗一一答了,还把这些香药的药性也说了一遍。太妃又道:“既然这些香药对官家有益,那官家薰衣也常用罢?”
蕙罗说不是,告诉她皇帝薰衣所用的是哪几味香药。太妃再问:“官家的中单也薰香么?”
这问题听上去颇古怪,蕙罗一愣,如实答:“奴婢为官家薰的只是外面所着的御衣。”
“那官家的中单上也会沾染上一些香气罢?”太妃不动声色地问。
蕙罗想想,答说:“应该会有一些罢……但奴婢每次见到官家时,他都已穿了罩衫或褙子……”
太妃睁目,眼波在蕙罗脸上睃巡一番,继续追问:“那官家衾枕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这暧昧的问题令蕙罗渐渐意识到了她真正想求证的事,顿时羞红了脸,深垂首,低声道:“奴婢不知……”
“你真不知?”太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还准备继续发问,帘外的赵似却于此时开口打断了她。
“别拐弯抹角地套她的话了,”赵似冷发一语,干净利落地作出了判断,“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
太妃侧目瞪他,斥道:“姐姐问你了么?要你插嘴!”
赵似既未反驳也未辩解,只侧身看书,不顾母亲迫人目光。
但赵似那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太妃打量着蕙罗,眼神柔和了许多。蕙罗梳头的手法也像是令她感觉颇惬意,少顷,她对蕙罗薄露微笑:“你这丫头手确实巧,怪不得官家留下了你。”
蕙罗欠身应道:“奴婢愚拙,全赖官家宽仁,才能留在福宁殿中。”
“他要真宽仁,还轮不到你去给他梳头。”太妃一哂,瞥了瞥赵似,又道,“我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蕙罗垂首继续为她篦发,不敢接话。太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几日官家精神好了许多,我瞧着应该跟你梳头的手法有些关系……听说他昨日兴致好,还去后苑走了走,给两处新建的殿阁取了名……后来我去看了,觉得那俩名儿挺怪的,一个叫‘迎端’,一个叫‘受厘’……”
她把“受厘”的“厘”念成“离”,其实这里应该是念“禧”。蕙罗昨日听赵煦讲解过“受厘”之意,因此听太妃这样说,心里明白她念错了字,却也没有指出,依旧浅含笑意一壁梳头一壁继续倾听。
而那边厢的赵似倒又打破沉默了。
“那字不念‘离’,念‘禧’。”他淡淡道。
“你道你娘不识字么?”太妃愠道,“那字明明是厘,毫厘的厘!”
赵似解释说:“‘受厘’的典故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原文是‘后岁余,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宣室是未央宫前殿正室,而受厘的意思是祭祀后接受皇天福佑,这里的厘应该念禧,乃祭祀福胙之意,你读成‘离’就错了。”
太妃见儿子如此直言其错误,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遂扬声斥他:“你以为读过两本书就了不得了?连你娘都敢取笑!”
赵似道:“我只是说出个事实。每次你说错话我都不曾笑过,只是指出而已,是你自己觉得我在笑你。”
太妃怒道:“天下哪有儿女指摘父母错处的道理!”
赵似又直言道:“若我不指出,你下次还会犯这样的错误。你说错的话我听了可以不取笑,但若被外人听见,他们的反应就未必会和我一样了。”
“你口口声声说我错,却又不看看自己平日能做对几件事!”太妃示意蕙罗暂停梳发,索性坐了起来,拍着榻沿面对赵似数落道:“你虽比姐姐多读了几本书,但为人处事全不通情理,真真不懂事……我还想问你呢,上月梁都知庆生,姐姐拟了一份礼单给你,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你却为何非但不添,还私下减去了其中一斛白笃耨?”
她说的梁都知是如今的入内内侍省都知梁从政,继张茂则之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而言语中提及的白笃耨是指出自真腊国的笃耨香。此香属于树脂香,其树状如杉桧,而香藏于树皮之中,自老树中自然流溢出的香脂色白而莹,虽盛暑不融,名为白笃耨。若至夏月以火炙树枝,令其脂液溢出,待冬月凝结而收取的则名为黑笃耨。笃耨香不易得,尤其是白笃耨,每次真腊国进贡,不过三斛而已,而朱太妃为梁从政庆生便赠一斛,实属一份厚礼。
听太妃这样问,赵似垂着眼帘懒懒地答:“梁都知年纪大了,又不爱名香,你何必送他这个。”
“人家梁都知这几十年在宫中什么没见过,若送他参茸金玉之类,他能入眼么?而白笃耨今年只得三斛,我便送他一斛,好歹也算送得出手了。”太妃道,和缓了些许语气,又说,“何况,梁都知不爱名香,章相公却是爱的。他们往来应酬,梁都知也可借花献佛……”
这章相公则是指当朝宰相章惇了。赵似闻言目露厌色,道:“我就是不喜欢你在礼单里塞这么多门道。回头被别人知道了,还道是我送的。”
“就真是你送的又怎样?只许某些人往枢密院送,就不许你送到中书门下?别人还没说话呢,你就忙着假清高!”太妃冷笑道。见赵似无语,她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试图劝说,“你这孩子就是未经历练,不懂世态人情,而今你也不小了,你哥哥又是这等情形,这些事也该学学了……上次你私下减去那白笃耨,我起初不知道,还跟梁都知说起,问他用了没有。当时他愣了愣,但毕竟是我阁中旧人,很懂眼色,马上说收到了,很喜欢。我回头细想他神情,放心不下,又去查看了礼单,才发现你撤掉白笃耨的事……好在梁都知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这臭脾气,不会跟你计较,若换了旁人,还不知该怎样多心呢……”
赵似颇不耐烦,站起来朝母亲一揖,道:“孩儿还须准备除夕剑舞,现在已到练剑时辰,请姐姐容我告退。”
太妃道:“别急着练那劳什子剑。你先取了白笃耨,亲自给梁都知送去再说。”
赵似置若罔闻,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太妃恼火,当即拍案怒唤“十二哥”。赵似仍不理不睬,并不停步。太妃离席追至门边,扬声道:“十二哥,你给我站住!”
赵似不应,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新更快太妃怒极,忿忿回到阁中榻前坐下,么个孽障,真是生生气死我了!"更猛抚着胸口叹道:”十七年来就养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