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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鸠巢接到了木下顺庵来信的时候, 江户正下着一场大雪,她本不是个愚钝的人, 只是有些傲气,兼之对吉宗上位不看好, 才拿乔了。读了长长的信,大冷的天急出一头汗来,赶忙唤人备马,又往纪伊殿去了。
可惜,她一路上,拟得腹稿,一句都没用上!纪伊殿大门紧闭, 好容易敲开了门, 里面的人只伸出脑袋简单一句“藩主说了,今儿谁都不见!”咣当一下,当着她的面又把门关上了。室鸠巢站在门口落了半天雪,爬上车的时候, 整个人就和撒了气的气球似的, 也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害怕或者懊悔。她得罪了纪伊殿,此人又是主子看好的,等吉宗真的登上了将军的位置,而加贺又因为自己的失误没有和吉宗牵上线,那她岂不成了加贺的罪人。
吉宗哪里知道室鸠巢在想什么,她压根儿连此人来过都不知道。并非门房瞒报,而是她现在真的无心处理事情, 谁都不见的话,也确实是她说的。此时,吉宗正来回踱步,下面的人一声不敢吭。
三郎佐抱臂而立,看着吉宗来来回回的走着。
“大人,你能别再转圈了么,我看着眼晕。”
吉宗停了步子,看了三郎佐一眼,可是,一看紧闭的门,又开始走动,好像只有走动能缓解她的紧张和不知所措。“怎么这么久?怎么这么久?”她喃喃道。
“你,进去看看,到底怎么样了?”吉宗对跪在门边的侍女吩咐道。
那人无奈的抬头,看了眼吉宗,她一盏茶之前才进去的好嘛,可是,这话她不敢说,看吉宗焦急的样子,她只能硬着头皮又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对着吉宗道“回禀大人,加纳大人还在努力中。”
“还没生下来?昨儿晚上不就见红了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吉宗很少这么焦躁,底下的人更是没见过她这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的看了看三郎佐。三郎佐瞪回去,你看我干嘛,我是男人好嘛,我哪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儿,你让我怎么劝!
“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吉宗终于停下步子,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有些无措,很多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
侍女又是害怕又是无奈道“回大人,接生的婆婆不让她喊,说要保存体力。”
吉宗听了,并没有放心多少,直接开始碎碎念“这个阿圆,平时就懒得很,动脑子她行,动手的事儿,她是能躲懒就躲了。让她多走动走动,好生,她倒好,净窝着了!还有,她那嘴馋的毛病,怀孕以后可找着理由了,胖了不好生,她偏。”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来回走动“你说她大冷天的来什么江户!这要是在纪伊,至少她丈夫在她身边,还能安心些。”
吉宗又想起了自己那一巴掌,紧紧捏住自己的掌心,懊悔极了。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吉宗抬头,撞入三郎佐的眼睛里,愣了一下。三郎佐分开她的手,掌心已经被她自己掐红了。他轻轻的揉着,看着吉宗的眼睛,说“阿圆一定会没事儿的。”阿圆对吉宗这么重要,吉宗不能失去她,所以,阿圆一定要没事儿!从昨晚阿圆见红,吉宗就一直是这种状态,焦躁不安。
三郎佐心疼的拉着她的手,坚定无比的又说了一遍“阿圆,一定会没事儿的。”
吉宗垂下了头,任三郎佐拉着她的手,焦躁的心,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一些。忽然,屋里有了响动,接生的人一直让阿圆用力,一直没有声音的阿圆也发出了闷哼声。嘴里应该含着东西,压抑又沉闷,吉宗身上的血液,好像都不流动了。三郎佐感觉到手掌里的手冰凉冰凉的,再看吉宗脸上,全无血色。他叹了口气,想拉吉宗换个地方。可是,她像使了千斤坠似的,一步都无法移动。
“阿信。”三郎佐贴近吉宗的耳畔,轻轻唤了一声。周围的人都低着头跪了一片,谁也没注意到。吉宗听到他的轻唤,好像才找回些意识,无措的看着三郎佐,无声的询问他,自己该怎么办。三郎佐被她的眼神射中,觉得心脏都泵不出血来了。
“来,咱们练剑!”三郎佐也不顾的许多,拉着吉宗就跃入了庭院中。吉宗手里握了刀,心里感觉踏实多了,这是她多年以来入定修行的方法,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的心就安稳些了。三郎佐也拿了刀,并不拔出,两个人用没有出鞘的刀,在飘着雪的院子里对练起来。
阿圆的闷哼声和屋里的声音隔着窗户和墙壁透出来,吉宗赤脚踩着木屐,轻巧的移动着步子,木屐叩响石子的声音,和两刀相碰的闷响,交织着。三郎佐已经许久没有陪吉宗练过剑了,早些时候,他还能抽空间或指导她一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教学就终止了。吉宗忙,或许没有想过原因,三郎佐自己却清楚的很。因为,他和吉宗练剑的时候,再也无法静下心来,这是武者的大忌,他也怕吉宗从中窥见自己的心思。
抿紧唇,三郎佐努力把关注点都放在吉宗的气息和步伐上,而不是她黑得发亮的双眸。因为,只要他看了,就无法移动脚步,只想靠近再靠近。吉宗逐渐找回了自己的节奏,生孩子这事儿,她真是有心也帮不上忙,这个时代女人产子九死一生,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她无比的怀念前世的医疗机构。也许存在问题,但是,真的可以挽救人的生命。她不禁又想起了赤面疱疮,想起了她见过的那个死去的患者,甚至,想起了小川笙船和久。
忽然,吉宗步子一乱,她猛的切入三郎佐的防御圈,刀身贴着刀身紧逼,身子一下靠近。三郎佐下意识的把手里的刀挪开,怕伤了吉宗,他忘了自己的刀还在鞘里。
“阿文,我们办医院好不好?等我当了将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一手拉着三郎佐的袖子,身子几乎就在三郎佐展开的双臂间。
三郎佐看着吉宗,觉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他下意识的闭紧嘴巴,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哇~~”响亮的哭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诡异气场。
“生啦,生啦!大人!加纳大人生啦!”
许是被吉宗的紧张带动的,纪伊殿里的人都跟着紧张了一白一黑了,孩子落了地,大家都是满满的喜悦!终于生下来了!
“哈哈!阿圆生啦,我当姨啦!”吉宗激动的拍了三郎佐的胸口几下,拿着刀就要去看,想想不对,转身扔给了三郎佐。三郎佐险险接住,一群人虽然不能进去,但都围在了屋子外面,沾沾喜气。三郎佐一人独自站在雪中,双手分别握着两个人的刀,拇指细细摩挲着刀柄,充满了爱意。
“阿圆!你真了不起!”吉宗进了屋子,看着虚脱的阿圆,激动的说,阿圆脸上没有血色,精神倒不错。她圈着孩子,眼睛湿漉漉的笑了。吉宗觉得,这个时候的女人真美,好像顶着光晕。
“来,你抱抱。”阿圆把孩子伸向吉宗,后者连忙摆手,这软软小小的一坨,她可不敢。
“来,让大人抱抱,也沾沾喜气,一辈子有贵人相助!”接生的婆子也是个会说话的,吉宗在外面盯了一天了,她哪里会不知道。“来,一手拖着脖子,一手拖着腰,对~对,轻轻的。”婆子帮着把孩子放进吉宗怀里,孩子已经裹好了,长包袱一样。吉宗一接到手里,软软的,暖暖的,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女人身上都有母性,只是看有没有被激发。她笨拙的晃着孩子,满眼喜悦的看向阿圆,阿圆点点头,表示知道她的感动。吉宗这一趟趟的问,在门外不停的走动,她又没失去意识,怎么会不知道。
也怪她,非得在江户生,就不能等回纪伊着!吉宗抱着孩子凑近她,对孩子说“宝宝,这是你妈妈,她为了生你,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你要记得嗷。”
阿圆鼻子酸酸的,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吉宗,以坐卧的姿势,微微行礼“让你担心了。”
吉宗赶紧低头,不敢看阿圆,阿圆生下来之前,她一直很担心,担心失去一个亲人。
阿圆咧嘴笑道“主子还有许多事没有做,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好好活着的!”
吉宗觉得鼻子也酸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轻轻对怀里的孩子说“宝宝,要健康长寿哦。”
三郎佐悬着的心也放下了,看吉宗的紧张劲儿,他真怕阿圆有个万一,吉宗顶不住。吉宗身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想着吉宗的踌躇和担忧,三郎佐忽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宣之于口的爱,恨没有身份立场更贴近的安慰她,可是,见过吉宗对阿圆的担忧后,他又有些犹豫。他的爱慕,如果没有出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吉宗对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不影响什么。可是,如果他说出口,吉宗如果无意,他受伤害倒是其次,吉宗如果觉得尴尬或者愧疚,两个人连朋友或者单纯的上下属都做不成,那有多遗憾。
他不怕吉宗不知道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他只怕吉宗关上那扇门,可是,她身边的人,太少了。正好,每天来“上班”的竹君,到了门外,因为他每天都来的关系,门房也不好做主,只能求到了三郎佐面前。
三郎佐到了殿外,看着骑着马的竹,觉得有些恍惚。这就是吉宗心心念念的人吧,用心爱过,他多么幸运,可是,这人却拒绝了吉宗。一度,三郎佐嫉恨他,现在,他只想有个人,能搀扶吉宗一把,哪怕简短的陪伴。
他把殿内的情况大概跟竹说了一下,言下之意也是想他进去陪陪吉宗。竹用胳膊支在马鞍上,底下|身子看着三郎佐,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府上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看他要走,三郎佐上前一步,拽住了缰绳“你于公于私,不都应该和大人搞好关系么,现在不是好时候么?”
竹的马被三郎佐拉住,暴躁的踢踏前蹄,竹险些摔下马,他稳住身子,也轻轻安抚着马,看着三郎佐有些哭笑不得。“就因为如此,我才不趁人之危。”
三郎佐一愣,反诘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骄傲不允许,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如此去博取一个女人的好感,特别是,我拒绝过的人。”竹让马轻轻走动几步。
三郎佐也松开了手,他觉得有些愤怒又有些失落“你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么?自尊心,真的那么重要么?”
竹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有些深了,他和三郎佐甚至谈不上熟悉,只是,一想到那个小水壶,估计就是眼前这人的杰作,不知道为什么,就又说了一句“我就以此支撑,活到了今天,所以,自尊心对我,很重要。”
三郎佐愤怒的攥拳,抿紧了嘴,不想再说什么。竹看看他,拽了缰绳,示意马往回走。扭过身没走进步,他又停住了步子,反身看着三郎佐“喂!”
三郎佐闻声抬头,竹对着他抬抬下巴“你既然这么担心她,为什么不去陪着她。”
“我?”三郎佐质疑道。
“嗯。”竹点点头。
“为什么?”
竹因为他的问题,笑出了声,他指着三郎佐的脸,说“因为,你的脸。”
三郎佐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一点儿都不以为眼前这个男人是在夸自己好看。
“因为,你担心的都要哭出来了!既然你这么担心她,为什么不去陪着她,不守在她身边?”竹调侃的笑了,蛊惑道“人的感情,是可以传递的,只要你够真诚,总有一天,对方会感受到。”
没等三郎佐反应过来,竹已经策马而去了。三郎佐之后如何,竹不知道,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心”而自嘲。什么时候,他也是这么有耐性的人了,跟个陌生人说些废话。只是因为他那张担心得快哭出来的脸么?还是,他也曾经感受过那种用真心传递的感情,却终是失去了。
“驾!”竹恨恨挥了一鞭,马跑得更快了,四蹄几乎腾空。
越下越大的雪,银白的道路,白色的马,白色的人,几乎融在了一起,让人觉得过去的是一道风,眼睛看到的,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