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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要拉着拓拔战一起被人唾骂,那可是一世骂名啊!”耶律明凰泪如雨落,“智骗我,他说过只要有一线转机,就会留下余地,他骗我!”
即使在智临出征前已知道这后果,耶律明凰仍抱有几份侥幸,因为那少年是聪明若斯,可这份侥幸却如一卷密折般被层层撕碎,而她亦实在太珍惜这少年,这样的打击使这位天子骄子忘了曾日夜提醒自己的雍容威仪,软软倒在呼延年的肩头,哭诉不止,“一世骂名啊!年叔,这自毁一步岂能轻踏,背此恶名,来日复国,我又怎能再和他厮守一生…”
少女泣不成声的哭诉着,这些天的日日忧心,和为少年舍身相代的感动,不经意间已磨蚀了女主霸气,忍不住说出了心底最大的梦魇,浑然忘了,身边人物。【 】
却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已很懂得克制的自己会在人前突然失声痛哭。
“吾儿当为女帝…”
为了满足这一声长啸,也为了满足心底渐渐崭露的那一团或是雄心或是野心的**,她还以为,自己对皇权的渴求可以胜过一切,但在这几日的悬心思念中,或许她已明了,在心底那一团该是冰冷唯我的野心之中,还有着一缕最柔软的痴。
那是一经触及,便会立刻淡忘皇权滋味的柔。
曾渴望,他为她只手擎天乱世之后,是她为他素手擎伞雨中…
诚然,此非生离死别,但日渐明了人心所向的她太清楚,背负一世骂名的智将会和自己越行越远。
偏偏,这背负是为她所背。
偏偏,是他…
“公主,别哭,别哭,会有办法的!”呼延年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的拍着耶律明凰的肩背,求助的去看议事堂里的其他人。
可别的人也早和呼延年一样慌了神,公主哭了?威仪日盛的公主竟在满堂臣子面前失声而哭?这让当臣子的又该如何自处?
转过头去?肯定不妥!
退出堂外?更是不能!
留着发怔?怎么可以!
陪着同哭?不要命了!
众人又尴尬又震惊,这下子真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安行远这文官都在考虑,是不是自己提把刀去找一队黑甲骑军拼命大概也要好过看着公主痛哭。
然而,虽见公主痛哭失色,却无一人觉得公主软弱,反之,众人在尴尬之余倒是觉得,这样的痛哭正是公主的敢爱敢言。
最尴尬的人便是女真族长完颜盈烈和长老纳兰容,他俩虽是盟友,但也算是半个外人,既不能避嫌离去,也不便继续留着,纳兰容的脑袋都快缩到肩膀里去了,生怕迎上呼延年求助的目光,而完颜盈烈则一个劲的吐着烟,恨不得用烟雾把自己全身都罩住。
不过,当这多智老辣的女真族长看见辽国公主哭得这般伤心,他忽然觉得,此时为情郎而痛哭的耶律明凰,要比平日里那位华贵妩媚,高高在上的公主多了些人情味。
在完颜盈烈心底,他可以完全信任智,因为他知道,那个冷厉如魔的少年其实有着一份真挚不变的痴着,但对于耶律明凰,老族长却在渐渐的接近中,生出了一分不可示于人知的忌惮。
这位公主,殊不简单。
兵祸旦夕,已成危城的幽州却生机不减,看不见一名百姓弃城逃难,为什么?因为她太懂得如何凝聚人心!
五万兵将,势将硬抗二十万百战叛贼,但军营内朝夕操练,无一军甲有螳臂当车之懈怠,为什么?因为她太擅于激励士气!
她的心思,足够慎密,她的美貌,亦足以使人为之轻觑生死。
还有她的霸烈,当日就是在这议事堂中,当为顺州子民之殇震怒时,她的霸气可使须眉让尽!没有一分犹豫,便誓言灭绝羌族时,这股愤然中喷薄的狠毒,使人心寒!
完颜盈烈从不怀疑,若这位公主真能复国功成,那她一定会成为掀动天下的雄主!可这样的雄主,实难相与。
此时,能看到耶律明凰流露出儿女之态的一面,身为盟友的完颜盈烈心里,反而有了一份轻松。
一位会为情流泪的公主,至少,她还懂得,这世上有比权欲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公主,别哭了,别哭了!”呼延年还在一个劲的安慰,看他脸上的汗,似乎已经要多过公主的泪。
把公主招哭,算是半个罪魁祸首的若海当然也看傻了眼,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大家都在拿眼瞪他,才反应过来该说几句,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说来也怪,看见公主这一痛哭,虽然人人觉得无比尴尬,却又各有感触,完颜盈烈心结略松,安行远等人叹服公主对智的情深,而经历了羌族一役,亲眼目睹太多生离死别,更亲手一剑分开那对羌族情侣的若海感触尤深,他觉得,自己是议事堂内最能体会到公主为何要失态到伤心而泣的人,那种无法心爱之人在一起的缺失,确是人生至痛。
虽然,若海没有爱过,但他不会忘记,死于他剑下的那名羌女,临死前的竭力回眸,还有那名至死也要爬到羌女身旁的年轻羌军,身下那一条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正是蜿蜒于艰险世道的情之一字。
还有,羌王与羌后那一对相依而坐,两首相抵的背影,其实凄美。
有这么一瞬,若海心里甚至生出一种冲动,他很想上前告诉公主,不论他日人言可畏,他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公主对智王的这份情意。
因为,他是真的再不想看到任一幕情侣的别离演于眼前,也再不能,经受又一次自责。
若海心里忽然有个很奇怪的念头,“也许一辈子里,能遇见一个值得自己痛哭若此的人,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此生也算无憾…”
只不过,这时怔怔看着公主的若海并不知道,有那么一日,此时这位为心爱之人痛苦如斯的公主,会做下另一件真正无法挽回的事情。
然后,便是再多的泪水亦无法追回的一世之悔。
当然,这是很久之后的追悔莫及。
“都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出个主意?”呼延年独自安慰了半晌无用,见满堂之人齐刷刷的楞在当场,顿时又急又气,碰上耶律明凰和智这对情侣,他也算是彻底没了辙,偏偏每次还都是他这年叔被夹在两人之间,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老招,解铃该找系铃人!
“智儿呢?他人在哪里?”呼延年气急败坏的吼道:“若海,你不是说智儿随后就到吗?人呢?怎么还没来?”
“智王随后就到,随后就到。”若海吓了一跳,连连应声,频频回头,却又面现难色,“除了我们这几路传令,其余人马都随智王和张太守一起返城,不过…”
“不过什么?智儿他还想怎样?这都已经把公主给招哭了!”呼延年气得大喊,正恼火时,忽觉肩头一松,耳根一静,原来伏在他肩头哀哀哭泣了许久的耶律明凰一听这不过二字,立刻抬起了头去看若海,“不过什么?智出什么事了?”
呼延年松了口气,随即暗暗长叹,“这就不哭了?劝了半天连我自己都想哭了,原来还不及一个不过!”
若海也直了眼,“智王他…他…”小心翼翼的想了半天该怎么措辞才不会再把公主招哭,若海总算又憋出两个字:“累了…”
耶律明凰不及抹去满脸泪痕,泪眼迷蒙的问,“智累了?到底怎么回事?他受伤了?”
“没受伤!”若海先极快的答了一句,以免公主误会,才又低声道:“智王他,就是累了。”
是的,只是累了,但这疲累却是起于心头。
当布置好回程的一切后,智忽然如被抽干力气似栽倒于地,张砺和窟哥成贤几人急忙去扶他,开始还以为智是不是受了暗伤,后来才见智只是虚软无力,神智虽清,却连上马都要人扶着。
羌人义烈,于此一战中使辽军处处动容,却迫于智的冷酷军令,一万辽军只得如行尸走肉般大开杀戒。但无人想到,这一万出征将士中,最为羌族义烈所动容的人,其实是智。
可身为主帅,深陷于此不得一退的局中,智必须压制住心底每一丝善念,当池长空一次又一次向亢声而辩时,无人知道,智才是真正想要放手罢战的人。
可惜,他不能!
若主帅都无杀意,早就对羌族起敬的部下士气更会全面崩散。
深仇已结,一旦羌族反扑,那辽军就会一败涂地。
所以在这一仗里,智几乎是倾尽力气,才能逼迫自己硬下心肠,行斩尽杀绝之恶事,也只有智自知,这自迫的残忍是如何勉强才能付诸。
直到这违心的一战结束,布置下所有善后之事,一直克制着的愧疚,不忍,动容,突然山崩海啸般随着良知袭向智的全身,彻底摧跨了智紧绷的意志。
回程途中,智没有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这种无伤之伤,已使他疲累已极。
那时,出征将士才知道,大战中狠辣如魔的主帅,早已不忍。
“真的只是累了?没有受伤?”耶律明凰不放心的追问。
“真的,智王只是累了。”若海不敢解释得太清楚,只能给了一个囫囵的答复。
耶律明凰略觉放心,抹了抹满脸泪痕,始觉到自己方才的失声而哭有多失态,飞快的扫了眼四周,只见无人敢与她目光相触,可这却令耶律明凰更觉赧然,轻咳了几声,一时无语凝噎。
堂上的人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话,一个个低着头,似乎一直在思索着公主交代的如何善后之事,至于这其间还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大家当然也都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堂上气氛忽然静得诡异,落针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门外又是好一阵喧哗,“四哥要回来了?我们打赢喽!”猛孩子气的声音隔着老远就传了进来,“纳兰贤弟,你的师父我的四哥果然厉害吧?一万人就平了羌族,要是我去了,说不定打得更精彩!可惜四哥不让,闷得我只能留在这里被小妹骂!”
又听到好一声长长叹气,十分遗憾没能去凑个热闹,在猛心里,四哥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其余之事,似乎都不用多想。
那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四哥就是其他哥哥,就算是要他去背负那些沉重,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这便是——护龙七王的存在所需。
这种决然不悔,早于十八年前的那个雪天,便随着一双手向他们伸出的温暖,深埋于七名小小孩童的心底。
即便,所为是罪,其罪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