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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语声在马车内轻轻回转,智知道,耶律明凰此时的茫然并不是仍沉沦于悲苦,自怜自哀的神伤,而是沉醉于春秋激烈,对千古不朽功绩的神往。【 】
呼延年看着智的眼光中早多了份赞赏,他先前一直在纳闷,智今日找公主既是要去城南办事,那以智的缜密性子就该在马车内向耶律明凰详述此行事宜,可智只是一开始稍提了一句,见耶律明凰情绪低沉,立即改口,转为长篇累牍的讲起了春秋古事,后来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呼延年已完全明白了智的苦心,醒悟到智是用古人古事相喻,以此不留痕迹的点拨着耶律明凰。
咕的一声轻响忽然扰乱了自语声,一抹绯红蓦的飞上耶律明凰脸颊,羞不可抑的低下头,偏偏肚子里又传来了几声饥响,整整一天半未吃东西,便是铁打的壮汉也吃不消,何况是这娇柔公主。
耶律明凰臻首低垂,生怕被智看到自己的羞窘,心里好生后悔方才未从小侍女的食盘里抓些点心垫饥,虽知智不是为一口气而幸灾乐祸的人,可被心上人看见自己的窘态,实在是件尴尬至极的糗事。
正胡思乱想时,一股油脂香忽然传入鼻中,闻着这甜腻腻的味道,满心羞窘的耶律明凰忍不住循着香气一抬头,只见面前桌几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油纸小包,一双洁净修长的手慢慢打开纸包,露出几张焦黄酥软的煎饼,香味愈浓。
“还热着,吃吧。”智把纸包轻轻推至耶律明凰手边,平和的语声一如既往,不含一丝取笑。
早饿得全身虚软的耶律明凰哪禁得住这香气,只觉这几张再寻常不过的民家粗食对吃惯了精致美食的她竟有着莫大的诱惑,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脸上羞红未褪,心下却是好奇,“你…哪来的…煎饼…”手一触及尤带温热的纸包,耶律明凰忽然想起,刚才与智问答之间,曾看见他几次似是不经意的探手衣袖,又想起智曾一言不发的中途下车,她顿时恍然,难怪自己撒娇让呼延年去买吃食时,一贯宠溺她的呼延年忽然一脸古怪笑容的推脱,原来自己的任性绝食智并没有视若无睹,而是一直放在心里,所以悄悄下车为她在街上买来点心备下,却又藏于袖中不愿明说,而这煎饼刚买来时必定烫热,怕饿急了的她被烫着,所以他一次次伸手探袖,等煎饼渐温才拿出来,想不到,这忽然对自己冷漠的男子竟还有这份细腻之心,更想不到的是,他为什么要连这份关怀都隐藏得如此之深?
耶律明凰小心翼翼的捧着油饼,就象捧着世上最美味的珍馐,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着,看一眼呼延年脸上的笑意,她的脸容蒙上了娇羞,又看一眼智波澜不起的面容,她脸上也现出了一丝甜甜笑意,伴着煎饼中的细糖,一直甜入心底。
许是饿得久了,虽然耶律明凰的吃相极为雅致,可几张煎饼还是很快吃尽,手上满是油渍,“这煎饼…真好吃…”她看着他,轻轻道。
从衣袖中取出煎饼后,智的目光便游离一侧,没有再看耶律明凰,也未把她脸上甜甜的羞涩收入眼中,左手却又伸入右手衣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巾,放在桌上。
耶律明凰向他展颜一笑,接过手巾,仔细擦着手上油渍,想和智说几句柔言细语,但智的目光始终不肯和她相视,“又故作冷漠吗?那又怎知我手上粘了油腻?”心里想着,脸上巧笑嫣然,故意问道:“听小七说二哥特意给你做了柄匕首,让你藏在左手袖里,想不到你的右手衣袖里也能藏这许多东西,有煎饼,又有手巾。”
“殿下心里,似乎不该留意这等小事吧?”智拂了拂衣袖,没有理会耶律明凰的娇语浅笑,神情冷然的如同私塾中最死板的先生,“臣刚才提出的疑问,您还未回答,秦国,为什么能强大?”
“面冷心热!”这一次,连呼延年都在暗暗嘀咕,“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极在乎的,何苦又冷口冷面,公主才有了笑容,可别又被惹得愁苦。”
幸好,耶律明凰一直惦记着先前的疑问,听到智冷冷的问话,只是无奈的笑笑,便又认真思索起来,当年初听父皇和宫中史官讲述春秋时,她只觉这已过千年的史事,无论谁胜谁负,似乎都只是过往云烟,从未曾想及胜败因果,以她的性子,就算这其中真有什么耐人寻思的缘故,她也不会费神深究,若今日是旁人向她问起,她早已无精打采的推搪不理,但今日提问的恰是她心里最在乎之人,而且是两人这几日里难得的面对相处之时,耶律明凰哪舍得怠慢,兼之智把春秋古事如故事般说来,令她颇感兴趣,而且她心里也颇觉诧异,为何这称雄争霸之事竟能令她如此动心,心中更隐隐觉得,智对她说起这春秋古事,似乎是在点拨些什么。
“是地利?秦有函谷关为国门,以天险拒六国?”耶律明凰自己先摇了摇头,“函谷关虽险,也曾被魏国两度夺取,而且秦国若只知仰仗地利偏安一隅,顶多也只是守成之国,怎能一扫天下?是因为军士?变法后的秦军锐士骁勇善战,天下闻名,可六国也各有死不旋踵的精锐,魏国武卒,韩国铁军,楚国丹阳军,赵军轻骑,燕国劲卒,齐国技击士,就算一**力不足,但六国合纵,兵马合聚,足以抗衡秦军…”耶律明凰一边说一边不断推翻自己的论断,忽想起自己一开始对秦孝公所做的忍辱负屈,不因逆境颓废失志的评价,她眼睛一亮,肯定道:“是君主,秦有明君,所以强大!”
“明君?也不尽然。”智的身躯向后一仰,安靠在座位上,神情如先生指点学生般,雍容耐心,“秦有明君,六国亦有。论变法强国之君,魏国有开变法先河任用李俚的魏文侯,韩国有任用申不害使韩国强盛二十年的韩昭侯,楚国有重用屈原,一改楚国历代国君闭门造车的楚威王,这三位君主都是慧眼远见之人,治国之道堪称春秋罕见。论大开国中气象之君,齐国齐威王青年登基,减赋税,招贤能,设稷下学宫,集天下士子,于临淄建商会齐市,兴齐国商贾,使六国对齐刮目相看。燕国燕昭王少年时遭奸臣子之窃国大乱,登基时燕国国库空虚,军不过万,民不聊生,势如水上浮萍,飘摇欲坠,燕昭王布衣粗食,亲督农耕,巡视百业,吊死问孤,拢燕民民颓敝之心,重振国势。论武霸纵横之君,赵国北境常年有东胡,林胡,楼烦三大部为外患,饱受异族侵扰,直至被誉为春秋军神的赵灵武王横空而出,按胡人轻骑作战之法大改赵**制,创三十万胡服轻骑,一战击杀三胡五十万联军,震惊六国,这几位君主都是各国翘楚,都算是名副其实的一代明君,可他们为什么不能一统天下?”
耶律明凰哑然无言,半晌才苦笑道:“不是能臣辅国,也不是明君治国,那又究竟是什么缘由呢?”她顿了顿,略带着撒娇的口吻道:“智,你就告诉我吧?”
“殿下,其实您的回答已对了一半,秦能一统,确实是因为国有明君,但人力有时而尽,春秋七国并立,数百年征战,又怎是一代之功,殿下,臣方才向您讲述了这许多春秋旧事,其实也已说出了六国兴亡之理,六国皆有明君,明君在位,也都能招揽能臣,使国中臣民竭尽忠诚效力,但这一代明君之后呢?若秦国也只凭一代英明君主之力,又怎能建下一统霸业?”
“一代君主之力不足?”耶律明凰神色一动,心中似有所悟。
“正是,秦能一统天下,靠的不是一代明君,而是代代相传的明君!”见耶律明凰终于有所领悟,智神色一霁,朗声道:“春秋之时有人以一句话概述六国大起大落的兴亡,‘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意思便是指这六国虽各有生机勃勃,国势强大的兴旺之时,但它们的败落也是在匆匆之间。这六国都曾出过被后世赞誉千年的君主,但他们的身后却无同样英明的君主相继,因此他们的国家才会最终亡败,这样的例子在六国中数不胜数,如魏国魏文侯虽开创变法先河,重用吴起为将,拓下千里疆域,使魏国迎来历代最具霸象之时,但魏文侯死后,接位的魏武侯却因忌惮吴起而将他逐走,使魏国陡失栋梁,到了魏惠王即位,魏国虽仍能凭魏文王当年之余荫称霸一方,其实已是外强中干。同样的还有楚国,楚国固守旧习,朝野百敝丛生,好容易有位楚威王废除旧制,重用屈原变法,又全力支持苏秦合纵之计,使楚国迟暮之气大消,可楚威王逝后,他的儿子楚怀王任用奸佞,消极变法,最后逼得上大夫屈原投江殉国,成千古憾事…”
为使耶律明凰领会其中道理,智一桩桩的讲述着六国败亡之事,“燕国燕昭侯于国家将崩时继位,面对强仇齐国,他一步一步谨慎持国,内以贤德治国,外以软弱惑敌,又得名将乐毅之助,最后以十年苦积之力一鸣而起,大破齐国六十万兵马,打得齐国仅村存两座城池,似燕昭侯这等君主,其才具足称为一代明君,偏偏他的儿子姬乐器小无德,才智昏庸,竟中齐国反间计,罢黜名将乐毅,致使燕昭侯毕生绸缪的灭齐之计化为乌有…”
“齐国齐威王,六国中最负盛名的少年霸主,在位时颁下几十条仁政治国,可他为齐国强大所付出的一生心血到了他的孙子齐湣王手中,不但被一一糟蹋,最后还险些被燕昭侯和乐毅灭了齐国,而被骂为战国暴君的齐湣王最终也自食恶果,被齐人万刃凌迟,弃骨荒野。六国之中,先君辛苦立业,处心积虑积累国力,召四方贤能,却被后继之君昏聩而误,荒废朝政,召四面楚歌,这等悲凉之事,也正是六国败亡之因…”
洋洋洒洒说完了六国,智又将话题转至了秦国,“秦能一统天下,正因为它有着代代相传的明君。当然,秦国也经历过和六国一样的危运,秦穆公之后,秦国数代乱政,险被六国分灭,然而从秦第二十六代君主秦献公嬴师隰开始,先有中兴之君秦孝公赢渠梁变法,又有秦惠王嬴驷以远交近攻之连横策制衡六国,后有秦昭王嬴稷大败六国,有这数代的英明君主,才使秦国日益强大,之后即位的君主嬴柱和嬴异人两位君主,虽不如先祖英武,但也非昏聩亡国之辈,再有这两代君主兢兢业业保得国运不失,待皇位传至嬴政手中,终于吞并六国,一统天下。”
“是因为代代相传的明君吗?”耶律明凰回味着智的见解,悠然点头。“是啊,六国都曾出过大有作为的明君,六国也都曾因明君在位而强盛,但因为没有同样英明的子孙继承,六国的强盛也只如昙花一现,秦国强大,也非一朝一夕之力,而是数代君主努力所得。”
“殿下,其实臣所说的,不单是战国之事,也是历朝历代兴亡凋敝的缘由。”智又缓缓道:“世间每朝每代,凡开国君主,必是千百年难得一遇之人才,以一人之力收服四方,以一人之德使天下归心,而每一朝的中兴之君,也必是继往开来,除弊扬清之人,这一代明君,或能开国,或能强国,可任这些明君如何天纵英才,威服四方,但他们也只能保得国祚一代,要想江山永固,则要靠他们的后继之君来承继,因此每代君主临终传位时必是慎之又慎的挑选继承君主,希冀他的子孙能守得江山千载不移,但世间事总难如意,历代皇朝,最后总失于昏庸暴君失政误国,致使四方揭竿而起,否则,这世间也不会有这许多改朝换代之争,便是一统天下的秦朝,也只历经二世便亡国。这一代代王朝更替,却是那些开国明君始料不及。”
“是啊!”耶律明凰想着秦国由吞扫**至尘封于史的没落,由衷点头,“由明君盛世转为暴君乱世,,代代兴亡如出一辙,可惜的是那些历经艰辛创下基业的君王,若他们在天有灵,想必也会痛恨自己的一世辛劳流失于子孙的昏聩无道,辜负了先人代代相传的苦心…”
“哦?”听耶律明凰怅然感慨,智意味深长的一笑,“殿下,代代相传之事何止春秋古事,这大辽江山不也是如此吗?数十年前,您的爷爷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于草原崛起,开创契丹皇朝,草原大小部落数百,唯太祖有此胸襟豪情将部落开拓成国,独大草原,但也因此引来各部敌视,因此太祖在位十九年,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既要战战兢兢的治理国政,化游牧为居民,又要随时抵御四面侵扰,太祖之后,是您的父皇登基为君,皇上在位这些年里,上马横扫草原,下马处治朝政,几十年如同一日,世人只看到为君者的无上荣耀,可殿下生于皇室,这其中艰辛滋味,您必然知晓,是吗?”
不等耶律明凰接口,智忽然坐直身躯,肃然正视着这位辽国遗孤,“殿下,听臣向您讲述了这些春秋古事,您也从中知晓了兴亡之理,古事如镜,可照今朝,如今辽国正值危急存亡之时,皇上把江山托付给您,那您就是大辽新君,也是大辽国的第三代君主,那么,臣斗胆请问,您又会在此时何所作为?您又会是位什么样的君主?”
“什么?”耶律明凰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顿时愕然,“我会是什么样的君主?”
“是!您会是什么样的君主?”见耶律明凰一脸茫然,智加重了语气,正色道:“两代君皇辛苦创下的江山已托付于您,而您所承受的又是前所未有的艰险,国都沦丧,叛贼猖狂,数十万叛军随时颠覆江山,而您手中只有这一城一国,可这依然是代代相传的基业,当此时刻,您又会是一位什么样的君主?或者说,您想成为怎样的君主?是把先皇的英明代代相传,还是如那历代败落王朝一般,一代不如一代?”
“我…我会是什么样的君主?”耶律明凰口中喃喃重复着同样的话,双眼怔怔的看着智,可她的目光又象是透过了眼前少年,透过了马车板壁,悠悠然的看向了遥远之处,代代相传的基业,先人艰辛,后人之责,一直以来如噩梦般压在心头的沉重,父皇深邃眼神中的无尽希冀,在她耳边的殷殷嘱咐,还有那直喝苍穹的一声长吼,“吾儿当为女帝——”
“吾儿当为女帝——”
泪水从耶律明凰眼中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却又将她的视野洗涤得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