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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翰的表情,宛如平静无波的湖面上被投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虽然溅起的水波是那么的小,可那么一圈儿一圈儿地荡了开来,让整个湖面都有了生气。
他的嘴角翘了起来,伸手抚向徐绍的头发:“回来就好了,累了吧,去洗洗澡休息休息。”
徐绍轻声道:“我在城外有什么累的?父亲在漩涡口里才是真累。”
徐翰道:“担惊受怕,辗转反侧……怎么会不累呢?东宫乱七八糟的还没收拾出来,你先住在宫里就好。”
他说着抬起头来,冲着鱼贯而入的众大臣道:“登基典礼之类的没必要了,我也不稀罕这个,你们掂对一下,选个好日子,好好把册封太子的事儿安排一下。”
听几个大臣应下,徐翰站了起来:“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大家辛苦了一天,也乏了,都回去洗漱洗漱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儿,明日早朝再说。”
一干大臣一大早就被徐翰赶去接儿子,花了好几个钟头打了个来回。大热天的累成狗,这会儿确实没什么精神再谈什么事情了,闻言从善如流地迅速撤退:再不回去洗个澡补充一点水分就要成人干了!
池平还好,年纪太大来回都是坐的马车,而且徐涯当日专门下了圣旨允许他在宫内乘轿——人到七十古来稀,这位这么大年纪,给点优待是应该的,这会儿他扭头除了大殿的门,便上了软轿先走了。而荣正则跟司马朗则没有着急走,晃悠悠地落在后头,别的大臣知道他们俩要聊天,并不敢凑近,两个人走在皇宫的小路上,前后十几丈都没个人影。
司马朗对徐翰谈不上喜欢,他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真不愧是太祖的儿子,这做派,像极了!”
容正微微一笑:“亲儿子,不像爹还能像谁?也没什么好气的,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了……说起来还真要多谢前头刚走的那位先帝,要不是他当日篡位,我们的日子,还不定怎么难过呢!”
司马朗哈哈一笑:“也是!他什么脾气无所谓,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要说如今这位太子殿下,看着倒是比前头那位太子强点儿。不过也强的有限,在那种地方长大,能有什么见识,等登基了,还不是要……”
他到底还是有点分寸,没有把“听我们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直接说出口,只是阴森森地笑了笑,然后他迅速地转换了话题:“对了,容司徒,我可是听说你家三娘这几日是躲到太子殿下的别业里过的……怎么,司徒大人这是准备做国丈了?”
容正的脚步停了一停,然后微微一笑:“我也听说了一点事儿,好像尊夫人拿了令爱的生辰八字去大相国寺里请清慧大师算了?刚才进宫找韩太妃了?司马司空这是准备给日后的圣人做外公呢!”
说话间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司马朗看向容正:“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容司徒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家那那几个儿子都指望不上了,我总要给我家想个后路……容司徒有两个好儿子,孙子好几个了,又何必跟我抢这残羹冷饭?”
容正哈哈一笑:“司马司空何必妄自菲薄,你不是还有个四郎?再说大郎也只是腿受了点伤,可满开封的人谁提起司马大郎不赞一句好?他给你生了两个好孙孙呢……你却在这里酸我的,真是谦虚过头了。”
司马朗冷冷地看向容正:“你是一定要跟我争了?”
容正叹了口气:“司马司空说的什么话?你刚才也说了我女儿前几天就跑去太子那里住了……那会儿秦王还正当时呢,我又不是诸葛亮,哪里能算到这一步?她不过就是过去避祸罢了,我都不知道这回事儿,有哪里谈得上是跟你争!”
司马朗深深地看向容正:“你当时确实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你敢说,你没这个念头?”
容正也沉下脸来:“走到我们今日这个位置,谁也不是靠别人谦让来的位置,各凭本事罢了,又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说什么你就信了?”
司马朗原本一脸严肃,闻言忽然又笑了起来:“我也不过就是开个玩笑!儿女都是债,当父亲的总要多为他们想想,这几天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弄的人头晕目眩的,真是累也累死了!容司徒可要与我去喝上一杯?”
荣正也笑了起来:“我哪里有心思喝酒!你也知道,我家的别业被乱兵给烧了,幸亏我家三娘跑得快……我估摸着这孩子要被吓到呢,总要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唉,你说的没错,儿女都是债啊,儿女都是债!”
司马朗哈哈大笑:“你家三娘可比我家那个懂事儿多了!起码遇到事情知道跑啊……我家那个孽障,这些天出不去门,天天在家里变着法子的折腾,闹得我家那老妻头都大了几圈儿!”
两个人脸上带着笑容,一路并行,仿若刚才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此时的徐绍,正一脸惊讶地看徐翰变戏法。
徐翰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看起来精致而普通的汤壶,而就在片刻前,他从酒壶里先后倒出了一杯紫红色的酸梅汤跟一杯棕绿色的茶汤。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身在宫中,只要你的皇后有本事把后宫打造成铁桶一片,你自然可以随便吃随便喝……可即便如此,你要是放着好日子不想过,非要贪嘴乱吃东西,丢了性命也怪不得别人。而连局面都没安定下来,就敢睡父亲的小妾,吃不知敌友的人送来的吃食,那真是死了也活该!”
徐翰慢悠悠地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汤壶,然后冷笑道:“泼天的权势面前,没有几个人是可靠的,一手拉扯着长大的亲兄弟都能下死手呢,你指望别人对你手软不如直接那根绳子吊死,起码死得痛快些!”
徐绍看着桌上的茶壶,哪里还不知道这些天的这些动荡绝对有徐翰在背后推波助澜,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意外,毕竟,徐翰一直深居简出,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徐翰,居然还能搅和起这样的风浪来。
徐翰今天的精神有些亢奋,相比平日里的沉默寡言,他今日十分健谈,他伸手把那汤壶里剩下的东西全都懂倒到了一边的铜盆里,然后又叹道:“可话说回来,虽然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你要让别人乐意为你卖命,你要么能有足够的好处给对方,要么就也要把心掏出来给人家看一看!当然这两者有时候其实是一回事儿。”
他说着幽幽地看向徐绍:“好了,你现在有什么想问的,问吧,我看你张了好几次嘴了!”
徐绍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他问的言简意赅,甚至有些不明不白,但徐翰还是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立刻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是你?放着正经的嫡长子不立,难道我要去立小儿子?”
徐绍轻声道:“您知道我的意思。”
徐翰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却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觉得你是谁?康儿是谁?二郎又是谁?你觉得你跟康儿加在一起,在我心里头没有二郎重?又或者你觉得整个大卫的江山社稷,在我心里没有一个二郎重?”
徐绍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徐翰的眼睛,徐翰也正看着徐绍,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做太子,二郎只要不胡闹,就能好好地活着,康儿只要身体没问题,也能好好的活着……可要是二郎做了太子,凭他的性格,你觉得你跟康儿有活路么?你身边的一干人等还能有活路么?而且你以为,我会让我父皇辛苦打下的江山,葬送在这么个东西手上?”
徐绍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徐翰并没有放过他,他看向徐绍,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偏心的父亲,但我起码能做个好皇帝,就算在位的时间再短,我也不能为了皇位在所谓的血脉身上延续而把整个国家推向死路!我宁可他当个闲王好好活着,也不要他做皇帝把大卫毁了给他做陪葬!”
徐绍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对不起,父亲,我不该问这个,我本来就该明白这些的!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面说着,一面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时隔二十年,这皇位终于回到了徐翰的手中,然而他已经时日无多,更残酷的是,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把皇位传下去的儿子——就如他所说,徐纹是绝对没有这个资格的,他只会毁了这个国家。
徐绍理解徐翰,也越发佩服徐翰,道理谁都懂,可真的能狠下心来把皇位传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有几个能做到!徐翰口口声声说处在这个位置上不能轻信,可他还不是把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几个血亲的生命,全都托付在了徐绍的心慈手软之上!
徐翰轻轻地咳嗽了起来,咳嗽声不大,可是嘴角却带了血,他伸手拿手帕擦了一下,毫不在意地把手帕丢到一边,徐绍忽然有些委屈:“父亲,你不是在信里说你好多了了么……你骗我!”
徐翰笑了起来:“谁要骗你,我前几天就是好了不少,只是楚王那个混账东西把开封搞得一团糟,到处都是烟火,把我熏到了。”
徐绍咬了咬嘴唇,忽然换了话题:“我会好好照顾康儿的。”
徐翰点点头:“我信你,这孩子本来就身体不好,不可能做储君的,你便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没必要伤害他。”
徐绍如遭雷击:“父亲!”
徐翰叹了口气:“你有什么难以接受的?这世上,最变幻莫测的就是感情,而最稳定的东西,则是利益。我不想用感情来束缚你,那对你并不公平,而且今日的感情总会变淡,除非再也睁不开眼睛,谁敢说永远不变?我宁可你在权衡之下,把好好照顾康儿,容下二郎当做最合适的选择,那好过全凭我这跟线来牵着。”
徐翰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回去休息吧,我今天也太累了,实在没精神,要早点休息,你明天早点过来。”
徐绍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到底只是沉默地行了一个礼,慢慢走了出去。
徐翰看着徐绍走出去,并没有如对许绍说的那样去休息,而是冲着一边的小宦官问道:“胡硕到了么?”
小宦官垂首道:“已经到了,在外头候着呢!”
徐翰点点头:“叫他进来吧!”
小宦官走了出去,不多时胡硕便走了进来,他看到徐翰,急忙跪了下来,拜俯道:“拜见陛下!”
徐翰摆了摆手:“好了,你不必多礼!我叫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还准备把女儿嫁给阿绍么?”
胡硕闻言,并没有起身,反而跪在那里重又俯下身子:“一切单凭陛下吩咐!”
徐翰道:“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歹也算有些交情,今日不同往昔,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做皇妃跟做一个世子的侧室可不是一回事儿,我总要问问你的想法,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说还来得及。”
胡硕的头离开了地面,却仍低垂着,两只手也还继续撑着地,他低声说:“太子殿下为人纯孝,最念旧情不过,臣没什么可后悔的。”
徐翰笑了起来:“念旧情不过啊……胡硕,看你长了一张忠厚老实的脸,其实可其实还真是最精明不过,你这句话真是用的恰到好处!罢了罢了,我就不打哑谜了。你明日收拾一下,带上几个亲信,快马加鞭赶去朔州,在我派去接敏妃的人到达之前,先把太子在朔州留下的首尾都处理掉!”
胡硕身上一僵,他抬起头来,祈求地看向徐翰:“陛下,太子是要做皇帝的人,谁还能翻他的老账呢?”
徐翰看向胡硕:“翻老账的人,自然是可以从中得利的人,难道还用我教你么?你要是不忍心,我可以派别人去。”
胡硕哪里敢应,派别人去这几个字说得简单,他要是敢顺坡下驴,下场不会比那些人好多少,他现在能活着,完全是运气好,及时向徐绍投诚了,逃出生天固然是好运气,可想到那些跟了他多年的下属,胡硕终于还是没能狠下心直接应下,而是重又俯下身子以头触地:“微臣明白了!只是……那几个兄弟好歹守卫了王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求陛下,时候能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说法!”
徐翰点点头:“这是自然的,我还不至于小气到这份上,具体要什么名头你自己想办法安排吧!你明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先把柔娘送到宫里,我回头会补一道封她为太子婕妤的旨意,这个时候就不要顾忌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好歹先占个位置,免得日后被人挤的连个妃子都当不上。”
胡硕不敢多言,应下之后又磕了头,然后向徐翰告辞,弓着身子倒退着退出了宫殿。
直到离开了侧殿,胡硕才感觉到身上黏腻的厉害:大热的天,他硬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说起来简单,可不亲身体验,哪里能真正的明白其中的可怕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