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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抹初阳来临,本应该是温暖希望的人间,只可惜深秋已锁,只剩下浓雾愁云。
姜铄仿佛体力不支,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人也软软地朝后倒,好在赵、常两位公公都在,及时搀扶住疲惫的帝王。
“皇上,您是不是又胸口憋闷了。”赵公公急忙摸向皇帝的手,当触到一片冰凉,这老公公脸色大变,尖声喊道:“来人哪,快去传赵太医来,快呀。”
“不必了。”姜铄捂着心口,他的眼睛明显有些混沌,却道:“朕没事。”
“皇上。”赵公公那张白腻的脸比先前更皱了,他急得跺了几跺脚,狠狠地剜了眼苏妫,似埋怨又似恳求:“苏姑娘,老奴求您大发慈悲,劝皇上爱惜自个儿身子啊。”
“朕都说了没事。”姜铄臂上使了些力气,将两位公公推开,对苏妫柔声笑道:“这两个老货,偏啰嗦了些。”
苏妫心里知道,姜铄如今所有的痛楚,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她回避着男人殷切的目光,道:“你,你真的还好吗?”
“好。”
姜铄忽然抓住苏妫的手腕,一步步朝内室走去。
内室比外室更不正常,墙上挂了多幅绢帛彩画,有些画上了年头,都泛黄了。这些画上的内容场景皆不同,可每一幅上都有同一个妙龄女子,正是苏妫。
最老旧的一副画上,她半躺在虎皮上,两指间还夹着一缕黑发,嘴角勾着惫懒的笑,在冷漠地看周围的官兵,山贼,姜之齐……这是十年前才刚到回塔县的樽山,她不幸被山贼抓获,可只用几招反间计,就让山贼内斗溃败,而也就那日起,她便得了个祸水的称号。
往左边上的一幅画,她一手抱着扎了两个小辫的银子,一手牵着金子,在市集上买刚宰杀的肥猪肉。
右边的另一幅画上,她一身红衣,骑在高头骏马之上,神采飞扬。这是那年夕月国和归坞国来犯前夕,她正和姜之齐在举办一年一度的美人关。其后兵戈交接,她勇入敌营,终于让夕月王带着他的野心回去了。
最后一副画是个大雪天,她乌发凌乱,紧紧拥着个清秀的小姑娘,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不舍与悲痛欲绝。也就是在今年初,她的不语远嫁他国异乡。
这一幅幅画,是她的成长,是她的生活,是她十年来所有的悲欢离合。
再往下瞧去,靠墙摆了几坛酒,坛子乌黑锃亮,看来时常有人擦拭。苏妫愕然,这分明是自己酿的美人关酒,原来,都到了长安。
“英雄难过美人关。”姜铄的手有些颤抖,他低头看着跟前的美人,无奈笑道:“难啊!”
泪干涸在脸上,有些难受,苏妫闭上眼,甩开了男人冰凉的手,冷声道:“你每年派人来打我,羞辱我,你知不知道,那些肮脏的太监每打我一掌,就分明告诉我一次,你别忘了姜铄给你带来的一切痛苦!”
男人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他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摇头无奈道:“朕,不光是皇帝,还是个男人,会嫉妒,也会小气。”说罢这话,姜铄慢慢踱步到苏妫面前,他的身子都有些晃荡,只不过拼着最后的意识站住,气若游丝道:“朕老了,很快就死了,你能不能……”
苏妫抬眼,瞪着眼前行将就木的男人。你终于不行了么姜铄,你不是不可一世么,你不是天之骄子么,你不是曾经把我踩在脚下么,你不是掌控一切么,原来你也有今天啊。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怎么感觉这么多年的苦头与堕落,全都值了呢。
父皇,您在天之灵看到了么,您看看咱们的大仇人姜铄,快看他多凄惨。从大明宫倾到现在十五年了,女儿终于一日日把他折磨到这般光景了。
“哈哈哈。”苏妫觉得眼前好模糊,她头皮又麻又紧,她狂笑着撕扯自己的头发,转身将墙上的绢画扯下来,扯不碎就用牙齿咬,听着裂帛之声,心里真是畅快极了。
“七娘。”姜铄往前走了两步,终究没站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捂着嘴剧烈地咳嗽,暗红的血沿着指缝流出,顺着手腕一直流进袖子里。
怎么姜铄,你这就要死了?
苏妫忙蹲下去查看男人,他现在仿佛只离死有半步了,一个三岁孩子都能掐死他。
“七娘,留”
不断地咳血让姜铄说不出话,他身边的两位公公都急哭了,赵公公怕皇帝听见难受,不敢明着斥责苏妫,便用手使劲儿地掐女人。
苏妫并不理会这两个阉货,她反手握住姜铄的手,将哽咽全咽进口中,颤声对男人道:“你只要好好的,我就留下。”
男人听了这话,一口气终于顺了过来,他好像真的累了,连眼睛都睁不开,虚弱道:“朕好累,你陪朕去睡会儿吧,别走。”
“好,我不走,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直到我儿子,当上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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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幽梦忽还乡,她感觉做了一个好久好久的梦,而梦的结尾,她又回到了父皇身边,还是那个傻傻的小公主月华。
可醒来时,她是苏妫。
柔软暖和的床,触手滑腻的锦被,好一个温柔乡。头刚往边上扭了下,就看到身边有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的头发黑的有些不正常,依旧英俊,只不过疲态和老态却怎么也遮不住。
苏妫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她撑起身子看眼前的男人,喃喃道:“你的头发,怎么……”怎么变黑了。
姜铄精神头比早上那会儿好太多了,他垂眸瞧了眼自己的头发,笑道:“用药汁染黑的,是不是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年轻?你竟然开始自欺欺人了。
苏妫还未说话,姜铄倒先叹了口气,他往自己背后又放了个垫子,轻抚着苏妫的小手,叹道:“你睡着时,朕就帮你换衣裳了,怎么脚上有那么多冻疮,指头上还有伤疤哩。”
“回塔县可冷了。”苏妫知道这会儿正是用示弱来争取这个男人怜悯最好的时候,她像从前一般,将头轻轻枕在姜铄胯骨那儿,笑道:“回塔县从十月开始到次年的三月,几乎都是冬天,当了母亲后,我就有洗不完的衣裳,做不完的饭,擦不完的桌椅。”
“你竟然干这些?”男人有些震惊,虽然这十年他从画上参与她的生活,但毕竟未能亲眼去瞧。“你是金枝玉叶,怎么能?”
“你看,你又说笑了。”苏妫搂住姜铄的胳膊,叹道:“所有人都想停在幸福的过去,可是时间总会逼你往前走,金枝玉叶于我来说,早都是昨日云烟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平凡的母亲。”
“哎。”姜铄叹了口气,不知是怜惜还是后悔,只见男人转而笑道:“你该饿了吧,朕陪你去吃饭。”
正在此时,赵公公的声音忽然在室外响起:“皇上,三皇子带了金子来给您请安了。”
姜铄脸上一喜,可又厌烦地道:“怎么还带了孩子来,朕不是告诉他,现在不想见他么。”
听了这话,苏妫笑道:“你有没有见婵姐的儿子?”
姜铄笑着点点头:“那会儿隔着窗瞧见了,是个好小子。老三说自己不敢给孩子起名,这么多年就一直叫金子,哼,他倒乖巧的紧。”
苏妫忙问道:“那寒儿被他舅舅带来长安,你见了没?”
“自然见了。”姜铄眼里尽是欢喜:“咱们家寒儿跟朕年轻时简直一摸一样,人品好,武功好,模样也好。再瞧那老三,一身的土气,着实让人厌烦。”
苏妫哼笑道:“你这是借着寒儿自夸么,好不要脸。”
瞧见苏妫这般娇羞之样,直与十多年前没什么分别,姜铄感觉自己精神头仿佛越发好了,他现在只想和他的小姑娘单独相处,笑道:“朕这就叫他走,省的心烦。”
“哎。”苏妫忙按住皇帝的唇,笑道:“别呀,三爷心心念念想见您一面,不惜多次伤害我,您何不给他个机会呢。”
“那也行,朕还有些问题要问他。”
说罢这话,姜铄便叫赵公公将姜之齐父子请进殿来。
床上的纱帘厚,外面根本瞧不清里面是何光景。只见姜之齐早换了身体面的衣裳,踏着碎步,拉着金子小跑进殿,恭敬地朝床叩拜。
“儿臣携幼子,给父皇请安了。”
见金子呆呆地瞅着床,仿佛要看清什么似得,姜之齐吓到忙偷偷戳了把儿子,金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叩拜。
“孙儿参见皇上。”
苏妫脸实在烫的厉害,她在床的靠里边躺着,却用被子蒙住半张脸。男人见状,宠溺地揉了揉女人的黑发,他全然不理姜之齐自说自话。
“在外十余年,儿子无不日夜思念父皇,听闻父皇病重,儿子忧心忡忡,恨不能立马回到长安…”
“行啦。”姜铄厌烦地打断姜之齐的这番告白,这里所有人都不傻,什么话真,什么话假,大家心里跟明镜儿似得。“你在戍边,做的确实不错,西州三爷的名头,朕在长安都如雷贯耳。”
姜之齐不知道皇帝这话到底透着什意思,他身子匍地更低了,连声道:“全都是父皇栽培的好,儿子承蒙天恩,”
“行啦行啦。”姜铄眉头紧皱,他轻咳了几声,面色冷峻,透过纱帘看跪在外边的姜之齐,道:“从现在开始,你若是再说这种没用的废话,就立马滚回西州去。”
“是,儿子谨遵”姜之齐咽了口唾沫,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进去,不敢再奉承了。
“你以戴罪之身却在西州染指军政十余年,哼!知不知罪?”
“父皇,儿臣知错了。”
谁知姜铄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他转了个话头,淡淡道:“朕问你,当年朕给你的密旨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怎敢让苏人玉抄了贺连山的底?”姜铄眼神越发冰冷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下床走到姜之齐身前。“当时夕月人和归坞人趁着天灾地动同时攻打戍边,你不想着抗敌,却借着延误军机之名,杀了贺家一门数口,彻底夺了利州兵权,为什么。”
姜之齐忽然挺直了身子,他目光坚毅,亦透过纱帘来看皇帝,沉声道:“我朝新立,政权却被这些军功贵族瓜分,儿臣知道父皇多年来心中一直不忿,便发誓有朝一日,必当集权在我姜姓人之手。”
姜铄忽然笑的很得意,可他却道:“胡说八道,朕何时不忿过。”
“父皇当年要稳坐江山,不得不分封提拔有功之臣,长久下来,这些人日益骄矜,甚至还结党营私,妄图染指我朝政江山。恕儿臣直言,诸如利州贺氏,前朝遗民肃王李祁,权臣王宾,这些人心怀不轨,巧言令色迷惑二哥,实则”
“够了。”姜铄开口打断老三的话:“不必说了。”
苏妫这半天一直在观察姜铄的态度,他脸上平静异常,根本看不出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什么意思,难道?
是了,姜铄已然在心里渐渐默认了姜之齐。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这十年默许姜之齐染指西州军政?怎么会在姜之齐端了利州贺氏后,一言不发?
如果没猜错,这狡猾的男人用非常之法锻炼了姜之齐十年,并且对姜之齐的种种成就十分满意。
皇位只能是我寒儿的!我苏妫同样隐忍了十多年,一定要得到我应有的!等着吧,我这就借个由头出宫,去和六哥说道说道。
“皇上。”苏妫怕自己的声音被金子听见,便贴面悄悄跟姜铄耳语了一番。
“老三,你先回府吧。”姜铄拍了拍女人的手,对帘外的姜儿子淡淡说道:“你回去把你们家的小女儿,叫,叫。”
“银子。”苏妫忙低声提醒。
“哦,银子。”姜铄接着说道:“你让你的贴身侍卫刘能,把银子送到她舅舅府上去,这孩子从此就不用你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