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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海,”景隆帝亲切地叫着林如海的表字,“你不要紧张,朕召你来,只是问一点意见。”
林如海伏在地上,并不敢抬头直犯天颜,听皇帝声气平和,知道大约不是十七殿下惹了祸,心里略平定了些,小心道:“皇上请说,臣知无不言。”
景隆帝丝毫不提方才这东暖阁里的明枪暗箭,只是说道:“你父亲当年也做过巡盐御史,你当时虽然年少,但总也有所见闻。朕问你——”他前面的话都说得极为和缓,似闲话家常般,至此突然话音一变,语气沉敛,显出帝王的威仪来,“你于盐务可有心得?”
林如海顿首再拜,道:“回皇上,盐务这样大的课题……”
他毕竟是官场上的人。
既然不是十七殿下闯了祸,而太子与五皇子、田大人都在,外面还跪了一个大皇子,此刻皇上又问出了“盐政”二字——那多半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巡盐御史贪腐案有关。这桩事情里,不管哪一方,惹上了都是一个“死”字。
景隆帝却不容臣子瞻前顾后,道:“你只管说。”虽是笑着,却是命令。
林如海眼睛一闭,斟酌着道:“回皇上,盐政虽系税差,但上关国计,下济民生,积年以来委曲情弊,难逃皇上洞鉴……”
永嗔这会儿已经站到太子所坐的太师椅旁边。
景隆帝恼他擅闯,不许太监给他搬座,算是变相的要他“罚站”。
永嗔可丝毫没有罚站的自觉,一只胳膊抵在太子哥哥腿上,手掌横伸刚好托住下巴,脑袋微微一偏——这可真是个看“演出”的好姿势。
听着林如海条理分明的奏对,永嗔腹中暗笑:平时上课只见林师傅严肃正经的一面,课下只见他惜字如金;原来到了紧要关头,林师傅也能口绽莲花——这就先给父皇套了个“难逃皇上洞鉴”的高帽。
他看得津津有味,林如海官帽下的额头却是出了密密一层冷汗,当着皇帝、太子与五皇子三方,谈与国体休戚相关的盐政,真好似悬崖间走钢丝,生死一线的事儿。
景隆帝盘腿坐在榻上,听得入神,最后竟轻轻点了几下头。
待林如海讲完,景隆帝还未说话,田立义便先笑道:“林大人说的这些问题都是有的,只是所说的解决方案,却还是急躁了。盐政乃国之命脉,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
景隆帝笑道:“他说的很好。他不比你,朕只要他管好一方之中的一项事便足够了。哪里能要他像你一样老成谋国呢。朕取的,正是他这样的锐气。”
一个“锐气”可就把所谓的“急躁”当成优点来夸了。
田立义笑道:“到底还是皇上会看人。臣推己及人,反倒是迂腐了。林大人对盐政的这些见解颇为难得,臣恭贺皇上喜得佳才!”他在权力中心打熬了半辈子的人了,见风使舵是练熟了的本领。
五皇子永澹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给他递眼色,田立义只做看不到。
太子永湛仍是低头吃茶,嘴角微微上翘。
景隆帝哈哈一笑,走下塌来,舒展着手臂。
林如海就见天子穿一双金黄色的便鞋在眼前踱来踱去,听话听音,在景隆帝和田立义的一唱一和中,他隐隐明白了什么;浑身都因为期待与紧张而紧绷。
“如海,盐政有如此多的弊端。朕问你,你敢不敢往两淮走上一遭,做个巡盐御史?”
本朝的巡盐御史一共才四个人,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各一人。
其中犹以两淮为重,一处可抵半个国家。
从翰林院的编修擢升为正三品的巡盐御史,这是天大的升迁,大好的前程!
林如海顿首再拜,激动地大声道:“臣蒙皇上天恩,愿往两淮,理盐政、报君恩!”
永嗔见此事尘埃已定,在一旁笑嘻嘻接了一句,“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景隆帝正走到他旁边,见他拿戏文里的话来胡乱接,顺腿就给他屁股上轻轻来了一脚,笑骂道:“就你这猕猴会说话。”又道:“你原有这样好的师傅,偏偏不知用功。以后寻不到好师傅,你且追悔莫及吧。”
永嗔仍是笑嘻嘻的,“父皇手底下人才济济,走了林师傅,说不得就来个森师傅。”
“什么森师傅?”景隆帝皱眉。
“林师傅有俩木头,就能管两淮的盐政;森师傅还多一个木,岂不是要管三淮的盐政?”永嗔怕再挨一脚,一面跟景隆帝斗嘴,一面就躲到太子哥哥另一边去了。
景隆帝被他气乐了,骂道:“不学无术,偏还要现眼。滚出去吧。”口上这么说,眼睛里全是笑意。
永嗔笑道:“儿子听命。”却又道:“父皇,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林如海仍低着头,不敢看,耳朵里听着,又为这个学生着急。他虽然在上书房也见过十七皇子跟皇上“你来我往”说“胡话”,但到这种程度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说。”景隆帝言简意赅。
“儿子昨晚听母妃说,珍母妃犯了秋咳……”
珍妃原是景隆帝身边的宫女,是大皇子永清的生母,母以子贵而封妃。
永嗔难得严肃地禀了一句,立马又转为笑嘻嘻的,道:“外头秋风贼冷,大哥这也跪了小半个时辰了。父皇您看,儿子滚的时候,是不是叫上大哥一块滚?”
景隆帝挥挥手,笑骂道:“滚滚滚。你们一大一小,都给朕滚。”
永嗔唱个喏,蹦蹦跳跳地就出去了。
景隆帝脸上笑意淡去,环视着因为永嗔的离开突显静默下去的屋子,肃容道:“朕今儿留你们用晚膳,细细把两淮盐务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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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
“再去查探,到底为了什么事儿。”贾敏揪着帕子,坐立不安,命那婆子,“怎么突然就给皇上召见了?接老爷的小厮与车夫也恁的糊涂,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贾敏身边的大丫鬟劝道:“夫人,您且宽宽心。您想,皇上问话,为了什么岂是寻常人能打听到的。老爷为官清正,吉人天相,说不得竟是好事呢。”
话是如此,却如何能真正放心。
贾敏抚着胸口,只觉心慌,脸色白得吓人。
她想派人去娘家问一声,却又怕让贾母也跟着忧心,况且家里两个哥哥在朝中也并不得意,哪里还有什么门路?正没主意处,却见奶娘抱了黛玉过来。
这是贾敏身边大丫鬟着人去喊来的,好让贾敏分分心。
贾敏见女儿被抱过来,喜庆的红襁褓里半露着一张秀美的小脸,不由自主就伸出手臂来接。
奶娘笑道:“小姐醒了,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只是四处看,奴婢就知道小姐准是在找夫人。”
贾敏看着女儿清亮的双眸,见女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心底一片柔软,轻轻晃着怀里的女儿,道:“虽是你奶着她,我却是她的亲娘,血浓于水,可不是一点也不假?”
她逗着黛玉,把脸贴在女儿的小脸上,低低道:“乖女儿,保佑你爹平平安安回来吧……”
正在贾敏无计可施,百爪挠心之时,却听外面丫鬟喜道:“夫人,老爷身边的福儿回来了!”
贾敏忙道:“快让他到外间去。”
福儿跪在地上,笑道:“夫人大喜!”
贾敏把黛玉交到奶娘手中,见他神色欣然,心中一松,腿上一软就坐到了椅子上。她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儿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奴才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好事儿。奴才别处也不能去,只能在翰林院里等消息,到了这个时辰,翰林院里众大人都走了。奴才接了家里传来的信,知道夫人心焦,却也没处探问消息,正是急的要抹脖子的时候……”
丫鬟叱道:“谁管你抹不抹脖子!你捡要紧的来说!”
“是是是,奴才这就讲到要紧的了……”福儿忙道:“夫人,您再猜不到是哪个来通的信——”他不敢再卖关子,立马接道:“竟然是十七皇子殿下!”
贾敏“嗳哟”了一声,忙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你们家老爷要升官了,旨意还没下,他不好细说,只是白告诉奴才一声,要奴才回来告诉家里夫人,让夫人不要挂心。”福儿半点儿磕巴不打,把十七皇子的话复述来,“还说等老爷上任离京,他要亲自来给师傅送行,再来拜见夫人,也见见小姐;说是自生辰那日见了,一直很想小姐这个妹妹。”
他说一句,贾敏就在嘴边念一句“阿弥陀佛”。
“殿下还说,说不得老爷能回祖籍看看。”福儿歪着脑袋又想了想,似乎没了。
说是“旨意没下,不好细说”,可是这位十七皇子殿下却简单几句,把她最可能担心地事情给交代了——是升官,不是祸事;是外放,要离京上任;要去的是地方,大略在姑苏一带。
贾敏一颗心放下来,思量着,口中只道:“殿下也太体贴了些,竟费神亲自往翰林院走一趟……”
“奴才也这么说呢。”福儿笑道:“十七殿下说,是怕让别人传话不清明,万一有疏漏,让夫人受惊,就是他的过错了。”
贾敏深为感动,心道,老爷教了十七殿下一年,当真是天降的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