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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一山推门进来的时候,帽子和肩膀上落满了白色的雪。他穿着黑色的长绒衣,一直到膝盖处,脖子上挂着白色的围巾,他很喜欢这种像许文强的装扮。
“辉哥,阿豹有消息了。”
冯一山来不及脱衣服,看着屋里的人,第一句话是关于翟豹的消息。
屋里的人,当然是唐景辉。
他穿着比较居家的衣服,胸前套了一个蓝色的围兜,手里端着两副碗筷,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的两边。
今天他摆了一桌子的菜,国外进口帝王蟹、澳龙虾、海参爆肚都有。
冯一山站在门口,微微觑了一眼。
大部分是东南亚的胃口。
不过,唐景辉原本就是东南亚过来的人。他的老家在新加坡,曾经在国外留学过三年,然后移民到了中国。
“别站在门口,过来一起吃。”
唐景辉的话打断了冯一山的思路,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哦,好。”
冯一山立即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脱了鞋,赤脚走进去。
唐景辉的公寓在鹿城环境最好的别墅区里,靠近南边的海港,距离市中心也不远,一个小时的路程。关键在于,这个别墅区的环境很好,坐落在翠绿树林的半山腰上面,四周绿水青山,从早到晚都很安静。
挺适合养老的。
唐景辉自从过了四十岁就没那么拼了,大部分事情都不会亲力亲为,而让手下的人去做。他这几年戒烟戒酒,晚上吃好饭会出去散步,白天有精力也会去健身房锻炼身体。只是有一个缺点,他的肠胃不太好,却很喜欢吃辣的食物。可能原本就是东南亚的人群,年轻时候喜欢吃重口的咖喱,越辣越好,到了中国迷上了四川重庆的火锅,还是越辣越好。
不论吃什么菜,都不能少了辣。
冯一山拉开椅子入座,先用毛巾擦了擦手,筷子都没碰上,他想起来得先把工作的事情报备好,转头去看唐景辉说:“辉哥,阿豹说石油已经采好了,公司里的老板跟他碰过面,说随时都可以运进来。”
冯一山来之前已经把翟豹传来的消息陆陆续续整理过了,他心里打了一个稿子,说的时候思路才清楚。
唐景辉一边听着,一边开始动手拆蟹腿剥虾壳,给自己一份,也给冯一山拆了一份。
等冯一山说的差不多的时候,他的碗里已经堆了一小座肉山了。
“你先吃起来。”唐景辉说,“工作的事情等一会。”
“啊——”冯一山说到一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碗里,满满的蟹肉和虾仁,他顿了一会,说:“那好。”
他拿起筷子拨了拨眼前的肉山,夹起一个巴掌大的明虾塞进嘴里。白咖喱的香味一下子冲击味觉,鼻腔里都是一股咖喱味。
冯一山嚼着明虾,眉头微微皱起来,嘴里说:“辉哥的手艺更上一楼了。”
唐景辉笑了笑,拨完了半盘子的虾,他这才动手自己吃了一个,说:“你喜欢吃就好。我这几年不管工作上的事情,人就闲了下来。你知道原本忙碌的人,突然闲下来怎么也闲不住,总得找点事情做一做。”
冯一山的笑脸扭曲。
他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对咖喱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是敬而远之。可唐景辉既然喜欢这种口味的,他每次跟着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只能勉强迎合。
他知道做饭是唐景辉前两年刚刚学的。他不仅会自己家乡的菜,中国地八大菜系他也学会了一半。别说,还做得挺好吃的,比得上国内五星级酒店的大厨。
“学了厨艺,才知道做饭也是一门人生哲理。”
唐景辉笑着说:“比如说中国菜里的扣三丝。刀工要练好,就得细心又耐心,十年磨一日。上锅蒸的时候,又得把握好时间,早了鲜味不足,晚了就糊了,扣不起来,功亏一篑。”
冯一山有些听不懂唐景辉打的哑谜,他抬头观察唐景辉的神情。好像和平时看见的样子没什么不同,笑容洋溢。
“阿豹怎么跟你说的。”唐景辉突然问。
冯一山想了想,吞下嘴里的虾,擦了擦嘴角,说:“他说都准备好了,飞机一落地,让辉哥你亲自过去验收。”
“他说让我亲自过去?”
冯一山回忆翟豹给他的消息,点头说:“对,他说让您亲自验收。”
唐景辉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
这声笑,令冯一山心底一愣,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屋外的风雨越来越大了,风声低低的哭泣,哭得树叶也一起松动。呜呜声变成了一种古典曲调,和屋内的暖气形成一种对比的呼应。
唐景辉望了一眼窗外的银装素裹,语气比冰雪更冷:“要变天了。”
这种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冯一山看着唐景辉逐渐阴翳的脸色,他突然好像抓到了什么,嘴角紧紧绷住,说:“辉哥,不太可能吧。”
“不太可能什么。”唐景辉淡淡看他。
冯一山紧张起来,说:“阿豹有可能为了女人跟我闹不开心,但是不能跟辉哥……”
“不可能出卖我?”唐静冷呵呵地笑起来,对冯一山说:“知不知道,要培养一个好的手下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了解他的性格,挖掘他的潜力,再锻炼他的能力。”
“对对对……”冯一山的心提起来了,忙点头,一边看着唐景辉。他的语气没有变化,只是脸上的笑退下去,取而代之是一双冰凉的眼睛,他抬起这双眼睛瞄了一眼冯一山,冯一山差点被这双冷冽的眼瞳冻住。
一瞬间的翻脸。
他狠狠锤了一下桌子,震的这间二百平米的客厅都翻了个跟头。
“我花了多少时间来培养他!十年了,我给他工作,给他地位,甚至给他一个新的名字!让他能把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人都忘了,能从新来过。可他呢!”
“一点长进也没有!没出息!”
唐景辉的脸色凶恶极了。冯一山形容不来他现在暴怒的样子,他只看见唐景辉的衣服领口就是脖子,脖子上那条暴起的青筋一路走过脸颊,太阳穴,然后爬到额头。
他就像一个被惹怒的巨鳄,一个发狂的暴徒。
“他现在为了那个女人,还有什么不敢的!别忘了,当初他是因为什么才去替李胧叙坐牢的。”
冯一山吓得不敢动,眼珠弹出,死死盯着前面。
“你说,那个女人叫什么。”唐景辉冷静了一会,才问。
“女人?”冯一山握着发抖的手,想了一下,恍然说:“哦,叫鹿佳。”
他的目光不屑起来,捏了一只虾肉丢进嘴里,说:“就是一个□□。”
“呵。”
“就是一个□□?”
冯一山说:“对,一个娘儿们能有什么能耐。况且阿豹不是跟她断了,这几天她呆在自己屋子里修什么车……”冯一山想起来什么,继续说:“这小娘儿们就是一个修车的修理工,没背景没能耐,以为搭上咱们兄弟几个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哼……”
“都说鸨儿爱钞,□□爱俏。她要是一个爱钞的还能打发。”
唐景辉拎了一只小胳膊粗的花龙虾到面前。这只花龙是早上刚捉到的,越南那边的船商立即就派人给唐景辉空运过来。离开水才几个小时,现在还能看见它的触角在动。
唐景辉笑了笑说:“这家伙是不是长得有些花枝招展。”
冯一山盯着它看,说:“像个不听话的女人。”
这头花龙的样貌特别张牙舞爪,头上的触须多而杂,那身上的壳颜色真是漂亮极了,有些像巨大的花色蜘蛛,包括旁生的触角和触须,都是黑白交替的。
唐景辉掐住花龙挥舞的钳子,它便一动不动,任由宰割。
“对于不听话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掐住他最致命的三寸咽喉。”
冯一山看着唐景辉拿了一把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手上这只花枝招展的花龙脑子,鲜红的脑浆顿时从壳里流出来。
冯一山看着,一阵反胃。
唐景辉丢弃那半个脑壳,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旁边的保姆。
“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他早就该把这个女人忘了。”唐景辉的手在白色的毛巾上擦了擦,眼神一点点阴冷。
“没想到,十年后,这小子还是一头栽进去了。”他擦完,甩了那条毛巾,脸色凶恶阴鸷,说:“早知道,鹿明喜死的时候,就该让他女儿来陪葬。”
冯一山闭了闭眼。
他知道唐景辉说的是什么。
因为,让鹿明喜死在里面的手脚,就是冯一山去做的。
提到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唐景辉也禁不住想起翟豹第一天进来的那个晚上。
和今时今夜一样。
那是一个大冬天,鹿城下了大雪,是雨夹雪,风能把破碎的屋瓦都送上天。
翟豹找到他的时候,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那时候,他的皮肤没现在这样黑,还有些白的。
唐景辉打开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脸色惨白的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手里拽着一张纸片。那是他坐牢前,唐景辉塞给他的这座公寓的地址。
“翟彧狮。”
他调查过他的。
他点点头,目光干净又无比倔强。
唐景辉蓦地心动了。
后来,唐景辉经常想,为什么当初会钟情于这只倔强的小狮子,可能是因为他的这双眼睛。
他两次,都被这样一双坚定纯净的眼神打动。
唐景辉让翟彧狮进屋。
他刚从牢房里出来没几天,发现被李胧叙摆了一道,无处可去,只能找到了唐景辉。当时,他的身上只穿着很单薄的一件灰色棉衣,又脏又黑,被雨水淋湿后,还散发出一种臭鸡蛋的味道,形象邋遢。
唐景辉让他去洗一个澡。
不到一刻钟,他湿漉漉地进去,又湿漉漉地出来。
不同的是,他的精神好了一点,被浴室里的水蒸气扑的脸颊发红,大大的眼眶都是粉红的。
翟彧狮顶着一头又黑又湿的长发,穿着白色浴袍就就往唐景辉的床上一坐,没有一丝生分和扭捏。
唐景辉把毛巾给他,“你擦一擦吧。”
然后坐到对面观察这头小狮子。
黑眸黑发,偏执如狂。
一头倔强,又令人不禁心生惜才的狮子。
他会是唐景辉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苗子。
唐景辉觉得,他不可以错过。
“说吧,你来干嘛。”唐景辉问。
翟彧狮擦着头发上的水,抬起尖细的下巴看他。
监狱里的伙食不好,跟着车队锻炼出来的肌肉,一点点在监狱里磨光了。
唐景辉看见他颈口露出来的锁骨,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
翟彧狮想了一会,才说:“我愿意跟你做事。”
唐景辉没说话,他直觉,这头小狮子有话没说完。
果然,他料的不错。
翟彧狮打量了他深沉的脸色片刻,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照顾谁?”
“我车队的师傅,鹿明喜。”
唐景辉的目光更加深邃,脸上却轻松地调侃,说:“鹿明喜在坐牢。”
“我知道。”
“你凭什么觉得我肯帮你。”
“因为你有这个能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翟彧狮只是凭借一种特殊的感觉来揣测,可他知道自己猜得一定准,所以他看着唐景辉的眼无比坚定果敢。
他说:“况且,我会一直帮你做事。”
“你需要我。”
唐景辉接受的翟彧狮的条件,同时他也提出一个要求。翟彧狮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他得改一个名字。
改什么名字?
唐景辉想了一想,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晚,分明是暗的深沉,却那么蓬勃有力。
就像翟彧狮这个人一样,他的眼睛其实不像狮子的眼睛。
像豹子的眼睛。
又圆又亮,坚定倔强。
“你就叫翟豹吧。”
就叫翟豹吧。
就这样,唐景辉一锤定音,他便从翟彧狮,变成了翟豹。
那晚,唐景辉留下了翟豹。
他在唐景辉的床上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鼻息沉重有规律,好像在回应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夜晚。
唐景辉一夜无眠。
他静静地呆在翟豹的旁边,偶尔看一看夜,再偶尔看一看他。
他替翟豹收拾衣服的时候,翻出了翟豹的手机。
手机设有密码,他没能打开。
但是他看见屏保上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
虽然只是一个证件照,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女孩长得很像他的女儿,唐欣。
之后的事情始末,很清楚了。
唐景辉虽然让冯一山照顾了鹿明喜,可是他对冯一山说:“一个人如果身边牵挂的事情太多,就会失去他的最好本领了。”
冯一山心领神会,在第二年弄死了鹿明喜。
神不知鬼不觉。
对外宣称是病死的。唐景辉把这个消息告诉翟豹的时候,他也没有怀疑,只是眼神有些忧郁,说:“没关系,这也许就是他的命。”
师徒一场,多年的情分。翟豹觉得有些遗憾,却没有失落多久,重整旗鼓继续为唐景辉做事。
他做得越来越好,可同时,他也越来越想念鹿佳。
你信不信,当你爱上一个人之后,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会牵引你去相会你的爱人。
翟豹偷偷回鹿城看望人的消息传到了唐景辉的耳朵里。冯一山问他:“会不会去告发咱们啊。这批走私的黄金如果被查了,罪名不小。”
唐景辉却摇头:“不会。”
“只不过是小豹子的春天到了。”
冯一山说:“他去看女人?”
唐景辉剪断了一株梅花的旁支,看着独立傲雪的寒梅,说:“安排他见一见唐欣。”
“反正,真品和赝品长得那么像,他分不出来。”唐景辉笑着,目光笃定,如此深奥,“或许,他也根本不想分出来。”
一晃十年。
直到如今,唐景辉自以为已经改变的人,原来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一丁点儿长进都没有。
究竟是谁功亏一篑。
唐景辉盯着十年如一日的夜,闭上眼睛,怒气憋在心口,往下沉,很沉。
冯一山静默了很久。
过了一会,他先开口说:“辉哥,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唐景辉背着他,站在窗户边。他张开眼睛,玻璃上反射出一双幽冷的目光。
冯一山看不见他的表情,反而觉得轻松,他说:“翟豹和鹿佳,这两个人——”
唐景辉打断说:“姓鹿的现在在哪里。”
“听说出国旅游了。”
唐景辉想了一想,在窗边走了两步,回头。
“找一天,请她来家里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