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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豹出车祸的这一天,是一整年里最冷的一天。下过雨后的鹿城,温度骤降,路上结了冰,轮胎在公路上转快点都会打滑,城里出了好几通交通事故。
鹿城最大的市三医院患满一堂,连续车祸牵连了许多路人,医院的走廊上也有病人打着石膏,手里拎着一个盐水瓶来来回回地走,要不就是蹲在一边抽大烟,看看热闹。
翟豹就在这样一个人多嘴杂的大病房里住了一星期。
一星期里,俱乐部的员工都来看过他,包括翟豹的父母接到消息也来了。
那天是一个周末,昨晚留下来陪夜的十一刚走,早上来换班的宏时和温晓彤也刚来,护士替他换药的这期间,翟豹的病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唐欣。
唐欣的到来确实让翟豹感觉挺意外,他刚从厕所回来,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他病床边上,毛衣长裙,裙子的颜色很素,两只手上都拎着许多礼盒补品。
翟豹站在门口楞了一会,唐欣无论身形还是长相都和鹿佳有三四分相像,翟豹每回乍见她都有些恍惚地以为是鹿佳来了。可是多看两眼,他就分得出是不是鹿佳了。
翟豹看了她一会,没动,直到唐欣转过来看见站在门口发呆的翟豹,把手上的东西一搁,跑到翟豹身边,脸上堆满笑,说:“你站在门口干嘛,怎么不进来。”
翟豹等了一会,才说:“我刚睡好,站起来走一走。”
宏时看了她一眼,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是谁,低声嘀咕说:“这口气,倒有点像这间病房是她住的一样。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唐欣或许是没听见宏时说的话,伸手想把扶翟豹上病床,宏时轻轻一碰她,就将她推开了。
宏时扬了扬下巴,说:“不劳唐小姐啊~豹哥由咱们小弟扶着就行了。”
唐欣瞪了宏时一下,咬着嘴没说什么,转眼看见翟豹右手打的石膏,说:“你伤的严不严重。”
翟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说:“轻伤,没事。”
宏时扶着他躺下,瞪大眼睛说:“什么轻伤!明明是——”
话没说完,被翟豹看了一眼,宏时还是有些怕他的豹哥的,最后只是低声嗡嗡了一句,转身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明明是重度的骨裂……”
刚送进来那天动了手术,翟豹晚上发烧,烧到四十度。
当时宏时和十一,温晓彤和大勇四个人都陪着,翟豹一晚上都在说梦话,不知道在喊什么,宏时说豹哥大概得烧成傻逼了,温晓彤和大勇还可劲地哭了一顿,一直到翟豹的烧退下去,人醒过来,才被十一赶走的。
唐欣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情,她看了看翟豹的脸,或许是医院的伙食不好,他瘦了一圈,但是精神不差。
唐欣信了,点点头说:“那就好,你还得开赛车呢,伤了手就完了。”
说着,唐欣捧着翟豹那只打石膏的手臂慢慢抚摸,像在看一个心爱的东西。可她刚碰了一下,翟豹就把手抽走了,脸色淡淡地望着她,说:“你来干嘛。”
唐欣说:“我来看看你啊。”
翟豹的目光移到床边,唐欣带来的那堆礼品上,他看了看,又凝了唐欣一眼,淡然地说:“谢谢了。”
唐欣笑了,说:“你跟我客气什么。”
她绕到另一边,从一堆礼盒里面拿出一个保温瓶,打开来冒出一股白色的浓烟,带着动物脂肪被燃在油里的味道,香极了。
是山药炖老鸭汤。
周围有几个病友也被这股香味勾引的蠢蠢欲动,睁开眼来打量了一眼唐欣,对翟豹笑笑说:“小伙子,这是你女朋友啊!”
翟豹没回话。他和这几个男的不熟,也不高兴和他们有什么交际。
唐欣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对那人说:“我叫唐欣,欣喜的欣,这位哥哥,你叫什么啊。”
唐欣嘴巴甜,是个人都爱听,何况她长得不赖,更加讨异性喜欢怜爱。
病友一下子对唐欣来劲了,眼睛轱辘车轮地转,几乎贴在唐欣身上。话说回来,他本来也对翟豹这样的一个大老爷们不感兴趣,男人有时候也会因为同性之间的外形而产生竞争感,翟豹的外貌如此俊朗,显然对他们而言产生了威胁,甚至是排斥。
大病房有十几个人,翟豹周围几个病友都醒了,和唐欣聊起话题来。
“小姑娘你几岁。”
“二十五了。”
“那么小啊!”
“不小啦。”唐欣脸红着,说:“可以嫁人了。”
“哎哟,小姑娘是春天到了啊,结婚了没有啊。”
“还没有呢。”
“那有没有男朋友啊,不过你长这么漂亮,男朋友一抓一大把吧,要不要哥哥也给你当备胎啊!哈哈哈——”
“哥别开我玩笑,我男朋友管我管得严。”
唐欣和他们交谈,翟豹闷在一边,什么都没说。
趁护士没有来查房,他躺在病床上淡淡地抽了一根烟,这里许多人都是老烟枪,时常在枕头底下藏着一根,小护士都管不住的。
翟豹一边抽,一边看着唐欣游刃有余地在男人之间谈笑风生,不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会扭捏语塞的小姑娘。他不由得地想起来,唐景辉那会儿开一些风月场所,他替唐景辉打理店面,就在店里遇见来玩的唐欣。
唐欣那时候还在读书,跟年少时候的鹿佳一样,穿着学生装,梳着一把高高的马尾辫,背着个书包就敢往男人玩的地方闯。那会儿,店里的经理把她拦下来,不让她进,唐欣软磨硬泡把经理都绕晕了,自己溜进去点了一排的啤酒、玩骰子、蹦迪,差点被不认识的人给带去开房。
翟豹算是及时的英雄救美了一回。
他真的没有想到,会遇上长得和鹿佳那么像的一个女孩子。
可他依然分得出她们。
鹿佳是一棵屹立不倒的白杨,安静又坚韧。
唐欣却是一株芦苇,婀娜多姿,但风一吹就倒,你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否则养不活。
那会儿翟豹怎么想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是一个社会无赖,跟鹿佳那样好的女孩是不会有交集的,可他心里日日又念着她。如此日积月累的思念把他蛊惑了,他犯了一个错。
这辈子唯一承认的错——
唐欣缠着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想念鹿佳,所以希望能日日都看见她,即便不是鹿佳,有个差不多的也是好的。
可人会慢慢长大,思想也会越来越成熟。
翟豹发现,抽着烟,看着唐欣的时候,他想到的女人,从始至终都只有鹿佳一个而已。
“豹哥,要不要喝汤。”唐欣的话打断翟豹的心事,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好像除了五官的轮廓比从前更加清晰、妩媚,她也没有改变什么。
翟豹对她点点头,说:“你弄完赶紧走吧,等会我朋友会过来。”
“那你先喝,告诉我味道好不好。”
唐欣煲的汤挺多,给周围病友分了一碗,但是烫里的料给翟豹最多。
翟豹的骨折比较严重,压坏了运动神经,打了很厚的石膏。医生听说翟豹是个赛车手,说如果翟豹不好好养自己的胳膊,这只胳膊就没有用了,他这辈子别想再开赛车。
这句话对一个把赛车当成一辈子事业的男人来说,挺严重的。翟豹当时虽然有些萎靡,但还是把医生这话放心上了,所以同意宏时说轮流照顾他生活的办法。
说是照顾,翟豹一些基本的生理自己能做到,只是因为受伤的是右手,所以吃带骨头的东西不方便。
唐欣没让翟豹自己动手,她把肉从骨上剔下来,拿筷子夹着肉,伸到翟豹嘴边。
他看着嘴边的筷子和鸭肉,一动不动,唇抿成一条线,下巴抬着,挑起眉眼看唐欣,说:“你放着,走吧,我自己来。”
唐欣动了动筷子,说:“不,我喂你。”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他斜着眼望唐欣,眼皮下表情很戏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被唐欣收进眼底。
唐欣的手都抖了,心里紧紧憋了一口气,吐都吐不出来。
她知道,翟豹是故意说的。
激将法。
即便她知道,可她总是被激将法左右得心口紧张,唇舌发麻,脸涨红了,都说不出话。那一瞬间,她很想破罐子破摔,承认算了。
可她刚张嘴,翟豹却低笑了一声,说:“你还喜欢我,李胧叙知道么。”
“你要一边跟他好,还一边跟我玩?”翟豹低着头,下巴紧紧的,牙齿一动,嘴里的烟就冒出来,扑倒唐欣脸上。
她一脸见鬼似得,听翟豹说:“我和李胧叙,你打算把哪个当可以摊面的爱人,哪个只能藏掖的地下情人。”
一句话,把她所有的想法都塞回去了,鼓弄成一个气球,一针戳破,砰的一下,全没了。
唐欣扯了扯嘴,说:“我没那么想。”
“那你怎么想的?”翟豹看她。
唐欣不语。
翟豹低低眉,说:“这些年你不找我,这回跑来找我,是不是知道我有女朋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不找女朋友是因为喜欢你,你看我这样,心里觉得很高兴。这回我突然找了个,你心里就不高兴了,我就非得喜欢着你才行吧。”
“辉哥把你当公主,不代表谁都得把你当心尖肉啊。”
旁边的病友看了看翟豹,觉得他这样对一个小姑娘说话有些重了,提醒他一下说:“哥们,人家姑娘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啊,当男人的这心眼小的跟鸡斗似得。”
“是啊,人家是个小姑娘,看给你说的,眼眶都红了。”
翟豹一脸无所谓,随便你们怎么说的样子。
唐欣感觉到翟豹对她敷衍的态度,憋红了一双眼,说:“你是不是气我跟李胧叙一块儿,可那是我哥安排的,合作结束就散了。”
翟豹耸耸肩,语气轻佻地说:“跟李胧叙没关系啊。”
唐欣想了想,说:“那你是不是怪我以前瞒着你跟别的男孩子出去玩啊?”她大概也知道劈腿不对,声音低低的,说:“我那时候不懂事,何况我本意是想让你吃醋。”
翟豹看看她,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啊,你爱跟谁玩都可以。”
唐欣再笨,也听得出有些不对劲,说:“你根本不喜欢我。”
“嗯,说对了。”翟豹点点头。
“我就是想跟你解释清楚,我不喜欢你,不高兴事事惯着你。”
翟豹的语气太轻慢,无所谓里,让人感觉到一种冷冽的决断,好像在陈述一件很直白的事情,不带一点感情。
普通人听着这话都觉得心寒,别说唐欣那么个有自尊心的大姑娘,刚才人家的话明显是对他服软的,可他一点也不领情。
冷场。
有人还想劝唐欣,没想到她忽然就流眼泪了。
双眸湿哒哒的,她看着翟豹抽了一口烟,抬手就把保温杯砸了。
啪的一声。
整个病房安静了。
宏时先反应过来,看见地上一片狼藉,气得直跺脚,转头看唐欣的时候,忍不住骂了她一句:“你有病吧!”
唐欣没理他。
她显然是自尊心受损了。她想,谁说男人不狠,谁说男人不毒。眼前这个男人又毒又狠,半点不留情。他当着那么多的面,甩给她的话好比往她脸上抛硫酸,让她脸上无光,把她的自尊心踩在脚下,这行为简直恶毒十倍。
“我今天来给我哥来传句话。”唐欣梨花带雨又压着火,双目都是一股怒气,给人一种豁出去的破罐子的感觉。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丢在翟豹身上,说:“安排你去中东工作,你自己联系吧。”
终于走了。
抽抽搭搭离开的样子可以用委屈至极来形容。
“总算把这个小祖宗送走了。”
宏时憋着火打扫,踢了一脚床脚边的几片玻璃,对翟豹说:“豹哥,那个唐景辉就是个老祖宗,这个唐欣就是小祖宗,父女俩一个比一个会来事儿!”
翟豹没说什么,他拿起那个手机看了看,是一款老式的银色诺基亚,翻盖的,除了打电话,没有别的功能。
打开通讯录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没有写名字的陌生号码。
猜也不用猜。
是联系接头人的。
他把手机塞进抽屉,闷上被子,打算再睡一觉。
不过,没睡成。
翟豹的父母来看望他。
翟豹的父亲翟敬邦不爱说话,来了就看了翟豹一眼,看见他没什么事,便拐杖撑着一条腿,远远站在窗边。
母亲祝青瓷刚来的时候,正好遇上离开的唐欣。她看见唐欣的长相,问翟豹:“刚才走的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啊。”
翟豹抬眼,说:“什么女朋友啊。”
祝青瓷笑了笑,说:“你还骗我呢,我以前在你手机里看见过的。小姑娘又高又瘦,皮肤白白的,扎着一个马尾辫,还穿着校服的样子。”
“哦……”翟豹想起来,他二十多的时候,买了第一个能偷拍的手机,他拿来经常偷拍人的。
祝青瓷说:“其实是你以前的同学吧,是你暗恋人家,还是早恋了?”
翟豹笑了笑,说:“是我暗恋人家的。”
“现在还喜欢啊。”
“喜欢啊。”他低声说:“我可喜欢她了。”
“所以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