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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皇帝（一）
建章宫。
昏睡着的皇帝，面上愁苦的容色终于渐渐淡去，露出了几分安宁来。
“行宫多年没来了，太冷清了，人也不多，等修养几日，朕带你去避暑山庄，那庄子建在碧波河畔，风景也好，这个时节去看最是得宜。”
那个女子笑靥如花：“好。”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下次，下次朕一定陪着你来避暑。等北蒙的战事结束了，朕就带着你下江南，洛都的风景才是最好的，而且那边气候也好，无论春夏秋冬，温度都很适宜。”
女子闭着眼睛，神态柔和，笑容轻盈：“臣妾还从未去过洛都呢，早就听闻那里十分繁华，水乡、鱼米、小调、石板、青苔……”
可是转眼间，眼前的女子就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场景转换，沉都磅礴大气的行宫宫殿出现在他的眼前。
然后便是火，无穷无尽的火，那个女子在烈火中，朝他微笑。
那笑容柔和中带着喜悦，和他初次见到她的模样一样。
然后，皇帝便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只有自己寝宫龙床上明黄色的帷幔。
什么火，什么女子，都是一场梦。
大梦醒来，什么都没有。
陈喜在一旁见皇帝醒来，松了口气，太医也忙上前把脉。
“皇上，您好好保重龙体啊！您这一晕倒，又是梦魇，又是发热的，奴才实在是……”陈喜少见地失态了。
他自小就陪着皇帝，几乎可以说没有自己的思想，他相当于皇帝的影子和半身，皇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是没法活的。
古代的洗脑也是很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你感觉不到这是洗脑，因为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
皇帝的目光涣散，有些直愣愣地看着头顶上的帷幔，然后缓缓开口道：“陈喜，朕梦到了裳儿，她朝着朕笑，很年轻、很美丽的样子……但是，到处都是火，她在烈火中，朝着朕笑。”
“她在火里，会不会很疼啊……朕想要将她拉回来，可是，却越离越远，越离越远……”
陈喜脸上也露出了悲痛的神色，除了皇帝，在这皇宫之中，他是最尊敬华裳的，只是可惜，这样好的人，却总是没有这样好的命。
“娘娘一定是放心不下皇上，皇上一点都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娘娘便是走了也不安心，没了娘娘在皇上身边劝导，皇上就病得三番四次，越发重了。”陈喜苦苦劝慰，只盼着皇帝能振作精神，不要再这样消沉和悲痛下去了。
皇帝慢慢地扯开了嘴角，笑容凄凉，声音喃喃：“是啊，裳儿她一定是放不下朕，朕应允了她好多事情，春猎、秋猎、冬猎、避暑山庄、南下……都没做到，都没做到。”
陈喜看着皇帝，不忍地劝道：“皇上，不要再想了。如今娘娘已经去了，您就让她安宁吧。为娘娘处理身后之事才是当务之急啊。四殿下、八殿下、十殿下、四公主如今已经失去了母妃，所以更加需要父皇啊，请皇上振作起来吧！”
皇帝的眼中慢慢染上了色彩，不过，更多的是悲痛，他不知道要怎么振作，心缺了一块，还能好么？能被治愈么？还能感到幸福么？
他是皇帝，他金口玉言，可是，当面对那个女子的时候，却总是失言。
他总以为，他们的时间还很长很长，他总以为，他们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
哪知道，转眼都成空。
他早已经习惯了那个女子在身边的陪伴，静静的，默默的，带着流水的娴静、和风细雨般的温柔。
任何时候，一转头，便能看见她。他最喜欢她的笑容，她的笑容望着他的时候，弧度是不一样的。他一直为这样微小的事情而暗自喜悦。
可是，现在，她不见了，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即使他权倾朝野，即使他富有四海，即使他号令宇内，也找不到她了。
人力终有穷时。
陈喜看着皇帝闭上眼睛，不愿意听任何人开口说话的样子，心中沉重。
他知道皇上待贵妃是不同的，也知道那个女子在皇帝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但是这样的皇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像是封闭了自己的心，不愿意再走出来。
皇帝当然是一个极为坚强的人，不够坚强的人无法成为皇帝，更无法成为一个好皇帝。
明君必然是心狠手辣的。
经历过寂寞的童年，经历过残酷的夺嫡，经历过即位之后的艰难，陈喜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够伤害到这个男人了，但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
再怎么坚强的人，也必定有软弱的地方。巨龙尚且有逆鳞，何况人呢。
只是逆鳞和普通的鳞片混在一起，让人不易发现，才给了人，所有的鳞片都是如此坚硬，以至于无法攻破，这样的错觉。
“皇上，您放不下娘娘，奴才知道，但是娘娘也放不下您啊，就算是为了娘娘，您好歹振作起来。”
“娘娘还有病弱的长子，有顽劣的次子，有尚在襁褓的幼子，还有未出嫁的女儿，娘娘一定是走得不安心的，皇上，为了娘娘，您醒醒吧。”
皇帝闭着的眼角渗出了湿润的痕迹。
他知道，她一定是有诸多牵挂的，可是，为什么还要那么倔强？
如果，软弱一点，柔顺一点，哪怕丢尽脸面也不要紧，求求你，让时光倒流，让她回来。
皇帝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陈喜见状也连忙将躺着的皇帝扶了起来，一旁的太医和小太监也急忙端了冰糖雪梨和药汤来。
皇帝闭着眼转过头，什么东西都不想喝。
陈喜眼眶也是红红的，他看着皇帝，悲痛道：“皇上，奴才很尊敬贵妃娘娘，奴才也悲伤，也痛苦，但是皇上不是奴才，您是大梁的皇帝，是贵妃娘娘的夫君，是诸位皇子的父皇，您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娘娘报仇！为失去母妃的孩子提供庇护，为大梁重振国威！”
“导致娘娘死去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皇上！皇上！”
陈喜之前一直没说这话，是害怕格外刺激道皇帝，但是如今皇帝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不下重药，是不会好了。
皇帝深深地皱起眉，身体很难受，心脏跳动地似乎也不正常，一咳嗽，牵动着心口也疼，但是正是这种痛，让他还能感受到裳儿在他心中的存在。
所以即使这样痛，他也不愿意失去这种痛感。
他在害怕，害怕不痛了，裳儿也不见了，若是以后他连裳儿都想不起来了，那么是不是，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悲伤、仇恨、空虚、麻木、恐惧，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的情绪。
这时，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皇帝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连太子都在外面跪着不见，何况是别人呢，但是小太监还是顶着压力，在屋里近乎窒息的环境下，开口道：“皇上，四皇子在宫外求见。”
建章宫的所有宫人都知道，诸多皇子中，四皇子最受宠爱。而如今，贵妃娘娘已经仙逝，四皇子虽然还不知消息，但是这位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肯定有了更多的变化。
已经可以预见，这位本就是皇帝爱子的皇子，今后的地位更是不可动摇。用膝盖想想也知道，失去了母妃庇护的四皇子，皇帝肯定会加倍地补偿他，加倍地宠爱他，加倍地对他好。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将四皇子求见的消息压着呀。
现在皇帝也许没有心情见任何人，但是过几天缓过来了，四皇子就要翻身了。
皇帝闭着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宫人们的心思的确猜对了，如今的皇帝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整个人几乎心如死灰，但是四皇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而且，他是裳儿的孩子。
他该怎么和小四说？小四又能否承受得住？
皇帝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裳儿……你若是不那么倔强，不那么识大体，不那么刚烈，该多好？
可是，若是裳儿不是这样的裳儿，那就不是裳儿了吧，就不是那个让他感觉到爱、感觉到痛、感觉到悲伤的裳儿了。
正是因为这些，他才爱着她的，不是么？
皇帝闭上眼睛，眼角的泪痕更加清晰了。
“让小四进来吧。”皇帝的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
陈喜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不论如何，皇上还愿意见人就好，他最害怕的就是皇帝默默地消沉下去。
华裳的死给了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陛下以最深刻的打击。
皇帝已经不年轻了，这个年纪，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不奇怪。
陈喜仰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娘娘，谢谢您，谢谢您这么多年来，爱着皇上，让他幸福；也谢谢您所做出的的选择，让他痛苦却又让他骄傲；最后谢谢您，给他留下了三子一女，让他还有不得不振作的牵挂。
娘娘，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