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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的冬季比邺都的来得晚,时间却长,气候更冷,在晋阳度过难熬的寒冬,迎接新年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故今上下诏:帝后于冬至后迁居晋阳东南的汤泉行宫避寒,在此度过新年后,返回邺都。
不过现今刚过冬至,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为了防止皇帝突然宣召自己,自己不需要连夜赶路,诸省宰执都先一步到了行宫附近的府邸。
而其余的勋贵大臣为了自身和家族的利益,也都到达了各自宅邸,如此也可对突发情况及时处理。
一时之间,往日里人迹稀少的汤泉山,白日人马走动不断,夜晚灯火繁盛,恍如白昼,好似无昼夜之别。
※※※
十一月二十日,夜,温泉山下
因为前些日子天降大雪,通往温泉山的道路上雪厚地滑,为了帝后等人的安全,行程被迫停歇,准备等到御道清雪完毕,再重新启程。
左娥英的青鸾銮辂中的两尊麒麟香兽里的银丝炭不停燃烧着,产生源源不断的热意。
送膳的宫人一进来,就感觉丝丝燥热,不一会儿,额头就冒出了细汗,再一次深深明白身上厚重的冬装在御寒的銮辂中有多么碍事。
“这次又想闹到什么时候?”胡曦岚用银筷拨了拨银质小熏炉中的香料,从内侍捧着的木盒中拣出一块香饼,放到燃烧着香料的火焰上,又在其上添上防止火势过大的云母片,才将炉盖盖上。
高纬见状,眸子中出现遗憾之色,胡曦岚十指纤细洁净,加之在青莲色衣袖的映衬下,恍如白玉,观赏她添香确实是视觉享受。
用手指勾勒着熏炉盖上的镂雕,语气中不闻一丝波澜:“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和解的,不过缺一个契机。”
“希望如此吧。”命女官将熏炉放到贵妃榻一侧矮几上,作为等会儿安寝之用。
刚一转头,就看到高纬正捏着一点刚才换出来的香灰凑到女儿鼻前,小瑞炘出于好奇吸了一下,立刻打起了小喷嚏。
立时蹙起了眉,从高纬怀中夺过女儿,用手绢遮住女儿的口鼻,让她平缓呼吸,瞪了一眼哈哈大笑的无良父皇。
小瑞炘似乎感受到她的无良父皇是在笑她,皱起了小眉头,抬头对胡曦岚说道:“兄兄坏!”
爱女心切的胡曦岚点了点头:“好,我们不理这个坏兄兄了。”
说着,就抱着小瑞炘走向膳案,连点余光都不给只会欺负“弱小”的高纬。
高纬眨了眨眼,喊了声,见她一点回应自己的意思都没有,连忙跟了上去。
想要接过小勺和装着米糊的小碗,却被胡曦岚一躲,落了空。
扬眉看着面前讪笑的高纬,勾唇一笑,却依然亲自喂小瑞炘,无视她一脸尴尬,谁叫她欺负女儿。
敛下笑意,郁闷地拿起玉箸,却不知道该吃什么,想了想,开口问道:“紫凝最近怎么样了?没淘气吧?”
用手帕擦掉女儿嘴角的碎渣,答道:“授课女官说她表现很好,想来是真的长大了。”
“是吗?有空我去看看她。”下巴微抬,示意赵书庸为自己夹来稍远些的鱼鮓(zha)。
拿着小勺的手顿了顿,眼睑微垂:“你也不要老是去看她,紫凝过完年虚岁就十四了,你这个成年“男子”老是跟她一起,恐怕会有不好的传言。”
“知道了。”闷闷应了一声,再看碗中的鱼肉,突然没了胃口。
胡曦岚瞥了一眼,见她沉默地戳着碗中鱼肉,补充了一句:“等到了温泉宫,我会让高敬武进宫陪伴紫凝,他们有婚约,早点建立感情,有利无弊。”
面无表情嚼着鱼肉,语气冷淡:“就这样吧。”随着鱼肉一起咽下的还有“反正你都计划好了”这半句话。
“陛下,静德太后差人禀报,说有要事与您相商。” 遮得严严实实的貂皮帘子外传来内侍的禀报声。
高纬听完,立即站起,走到胡曦岚面前,弯腰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说了一句:“我去静德太后那儿了,你好好用膳。”
胡曦岚轻轻应了一声,身子没有一丝动作,显然心情不好的不止高纬。
高纬也不再说什么,直起身子,等到戴好裘帽,披好黑貂斗篷后,旋即转身离去。
见小瑞炘已然吃饱,放下了勺碗,让乳母曹氏抱走了孩子。
看着满案几乎为动过的膳食,胡曦岚只觉得心情更差了,命人撤去膳食。
轻轻倚躺在贵妃榻上,嗅着方才自己添置的安息香,一旁炭炉散发着暖意,眼睑低垂,似睡非睡。
※※※
皇太后赤凤銮辂
紧盯着手中信笺,元仲华眉头紧锁,盯着其中的“穆宁雪”和“元钰”两个名字。
她真没想到自己这位没见过几面的堂姑居然会亲写信笺给自己,结果只是让自己帮助穆宁雪入宫,酬劳却额外丰厚。
元仲华虽想不明白,但她还是决定帮穆宁雪。
一是为了那酬劳,现今自己的儿子高孝琬身上只有一个王爵和一些闲职,又不屑接受朝臣供奉,俸禄要养活王府诸多人丁,实在有限,若是能得到这笔酬劳,自能大大宽裕。
二来,在前些年艰难时节,这位堂姑也资助过自己不少次,也算是还她人情。
“太后,陛下来了。”“请陛下进来。”说着,迅速将信笺收入袖中。
“侄儿参见太后,太后万安。”听到这话,元仲华更愁了,她虽是太后,却只是皇帝的大伯母,两人之间既无血脉之情,又无养育之恩。
说得直白点,高纬听她的是孝道本分,不听她的也是人之常情,她又能说什么?
“陛下请起吧。”“谢皇伯母,不知皇伯母宣召侄儿所为何事?”
“陛下,历来皇室最重的便是子嗣之事,过完年皇帝年岁就要双十了,膝下只有一子一女,依哀家看,根本原因还是皇帝后妃太少。”
见高纬依旧不语,元仲华有了些底气:“皇帝登基五载,却只有后妃三人,委实不利于绵延皇嗣,正好这次诸大臣前往温泉山的时候,都带了妻女,所以哀家想。。。”
“太后是想让那些世家女子借故得以进宫吗?”高纬突然出声打断她,抬眼看着略显尴尬的元仲华,继续说道:“又是那些勋贵的提议吗?在五姓士族和鲜卑勋贵中挑选妃嫔是吗?”
元仲华叹了一口气:“陛下你该清楚,就算你今日不听从哀家的提议,他日朝臣也会上奏请求选妃,到时候陛下只会更加焦头烂额。”
沉默一会儿,高纬重新开口:“朕可以答应太后的提议,但不想用选妃的名头。”
这是松口的意思了,元仲华松了一口气:“既然皇帝不喜欢这个名头,哀家可以改为其他,如今临近腊日,前魏太后有腊日宣召皇族女子和世家女子入宫筵宴的前例,陛下,你看这个由头如何?”
“既有前例,朕自是无话可说,只希望太后能处理得当。”“陛下放心,哀家会处理得让你满意的。”
“若无其他事,侄儿就告退了。”“恩,陛下回去休息吧。”“侄儿告退,皇伯母早些歇息吧。”“恩。”
在元仲华看来,高纬再怎么自律,都毕竟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等看到了那些世家女子,骨子里的风流本性自然会显现,又岂会对自己的安排不满意?
※※※
出了元仲华的銮辂后,高纬并没有走原先走的大道,反而是走一条偏僻小径,方向未明。
当差宫人为了方便多走大道,所以路上的大部分积雪早已被清理,其余雪霜也被牢牢踩实,走在大道上轻快舒适。
而少有人走的小径则大不相同,雪厚地冷,为了防止走路滑到行走,故在小径上行走的时间几乎为在大道上的双倍。
慢慢走在深达脚踝厚的雪地中,隔着御寒的鹿皮靴子,高纬都能感受到积雪的冰冷。
“爷,这儿太冷了,还是改行大道吧。”赵书庸自从跟了高纬之后,一直养尊处优,加之天生怕冷。走了没多久,就有些受不了。
见高纬摇头,赵书庸转了转眼珠,又说道:“不如由奴才去准备肩舆吧。”
高纬转眼看着恨不得身子全部缩进披风里的赵书庸,似笑非笑:“怎么着?觉着太冷?”
赵书庸立刻直起腰,义正词严:“没有,陛下不冷,奴才更不会。”
没曾想,皇帝听完,直接抬腿离去,徒留一脸僵硬的赵书庸。
冷风吹过,浑身一颤,从身后内侍的怀中抢过那个原本给高纬准备,却未被采纳的袖炉,慢慢挪向前面身形稳健的皇帝。
听到诸内侍的偷笑声,赵书庸老脸一红,猛地转身,虎着脸:“都是什么样子?严肃点!”
“是!”小内侍们身板一挺,满脸正色,或许是觉得这举动跟自己刚才很像,赵书庸心中羞愤更甚。
干脆转身,想跟上皇帝,却发现皇帝正侧对自己站着,目视前方。
暖和的袖炉还抱在手里,赵书庸心虚把袖炉放到袖中,迅速跑到皇帝身边。
这才发现吸引皇帝目光的是什么:两个人影站在前方,一个发银须白,一个面容稚嫩。
老者身上冬衣陈旧而且单薄,束着发髻,发丝却依然稍显凌乱,握着一柄竹铲,身形不停地铲雪清道。
面容稚嫩的孩子握着竹铲,在老者身后,将被他铲下的厚雪拢到一处,露出清晰的山径。
做了一会儿,孩子停了动作,看着上方的老者,皱起了眉:“阿爷,我们为什么要半夜来清雪?”
老者也停住了动作,回头笑道:“怎么冷着了?叫你不要跟来的,好了,回家吧,阿爷自个儿就成。”
孩子看了看手上祖父为自己缠上的羊皮布,再一看祖父通红的双手,抿了抿唇:“不冷,只是觉得不值当,明明白天时候我们也来清雪了,可是晚上你又悄悄过来清道,到最后,也只是拿跟那些白日做事的人一样的报酬,何必呢。”
老者走下山坡,拉着孩子坐到运雪的木车上,抚着孩子后背:“要是人人都这样想,恐怕腊日时候,车队都不能到行宫。”
皇室每有大型活动,除了底下官吏会有机会敛财,有一部分百姓也会有机会能赚取薪资。
比如这次大雪清道,当地官员就用一部分银钱动员温泉山附近百姓除雪清道,如此不仅能得到上头的夸赞,还能将剩余的大笔清道银钱收入囊中,一举两得。
孩子撇嘴:“那些人十指不沾泥,却终日受天下奉养,正好让他们尝尝民间疾苦。”
赵书庸一惊,很明显,这孩子说的人有自己身边这位,抬头一看,高纬依旧面色如常。
老人摇了摇头:“你不懂,现今气候寒冷,说不准过几日又下雪了,不加紧清理,积雪只会越来越厚,就像人的郁结之情,只肯心中无视,而不愿主动疏通心绪,日子久了,只会越来越难过。”
捋了捋下颚白须,大笑道:“世间本无事,何须庸人自扰。”
高纬心中瞬时豁然开朗,不由笑道:“老先生心境当真高远,堪为隐士。”
祖孙两闻声望去,头戴裘帽的斗篷少年正朝着老者含笑作揖。
“使不得,贵人何须如此。”想扶起少年,却碍于自己手上不净,只好抱拳回礼。
高纬抬眼之际,不经意看到老者手背上的刀疤,疤痕很深很宽,看得出挥刀者的狠绝。
看到高纬的迟疑,老者往下一看,连忙用袖子将疤痕遮住。
高纬也不多问,保持着作揖动作:“老先生的那句世间本无事,让晚辈豁然开朗,在此多谢先生了。”
“无事。”高纬目光移动,看着撇过头的倔强小孩,笑容依旧:“晚辈也听到了这孩子的话。”
见老者面色一紧,连忙说:“不过我完全赞同,却是我们这些十指不沾的人也该见识些民间疾苦,不能取之于民,却不识民之苦。”
小孩回过头,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高纬,高纬这才发现小孩眉目俊秀,五官明艳,只是看着比自己估计的还小些。
“敢问一句,这孩子多大?”“过了年,就十岁了。”“这么小就。。。”“穷人家孩子早当家。”老者笑容中带着浅浅酸楚。
孩子见此,以为是高纬欺辱祖父,鼓着腮帮子怒视“恶人”。
高纬不禁哑然,目光扫到孩子头上破旧的毡帽,蹙了起眉。
“孩子这么小,受了冻就不好了。”在祖孙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拿起毡帽,一头简单绑住的青丝立时出现在面前。
高纬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女孩儿啊。”
小孩的脸上出现两道羞愤的红晕,正要爆发,头上多了一顶暖和的裘帽。
抬头,“恶人”笑眯眯看着自己:“这样就不会受冻了。”
小孩脸上发烫,轻如蚊吟的两字:“谢谢。”
连赵书庸都有些忍俊不禁了,将袖炉塞到小孩怀里:“拿着,别生冻疮。”小孩颔首答谢。
高纬默默看在眼里,却不说什么,解下斗篷,直直塞到老者手中,之后带着赵书庸径直离去。
随后一行人,改走大道,方向正是胡曦岚处。
没曾想正好在路上碰到,胡曦岚看见赵书庸身上的披风到了高纬肩上,不禁问:“斗篷去哪儿了?”
“送给一位智者了。”接过胡曦岚怀中的女儿,点了点她的小鼻子:“你这小家伙,是不是又睡不着,吵着家家带你出来的。”
小瑞炘不答,只是眯起了一双与高纬类似的眸子,小嘴咧开。
“大人。”高纬和胡曦岚闻声看去,那个小孩正满脸通红地看着她们。
“小孩,你怎么来了?”小孩举起手中的玉佩,绷着脸:“阿爷让我还给大人,说这太贵重了,受不起。”
这枚玉佩正是高纬腰上的,在解下斗篷时,一起扯下的,她还特意裹在斗篷里,没曾想还是被发现了。
见小孩态度坚决,高纬只好答应:“好吧,只是我现在腾不开手,你交给我怀中的孩子吧。”
小孩点头,将玉佩放下小瑞炘手上,抬头之际,正好和她的眸子相撞。
蓝紫眸子中满满的笑意,让小孩脸上刚刚下去的温度再去升起,甚至比之前时,更加浓烈。
急忙朝着两位成年人颔首告退,慌不择路地逃了。
胡曦岚看着小孩慌张的背影,勾起一丝温柔笑意:“这是那位智者的家人吗?”
“恩,是她的孙女。”“哦,难怪。”胡曦岚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纬。
高纬被她看得身子绷直,马上想明白她的画外音,脸红脖子粗地开口:“那还是个孩子!你别乱想!”
胡曦岚眼光流转:“你这种人可没准。”
高纬正欲开口解释,就听自己的宝贝女儿道:“对,兄兄坏!”
高纬:“。。。”
将女儿放到笑得开怀的人怀中,突然坏笑:“今晚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的坏。”
“。。。”胡曦岚脸立时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高纬(╯‵□′)╯︵┻━┻:“死小孩,还了我的玉,最后拐走我的女儿,气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