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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皇宫乾寿堂棋阁三楼
头戴漆冠,身着绛纱袍的高湛拿起两个青玉方形骰子,掷于白玉制成的刻着精确纹线的光滑棋盘上,两个骰子一共掷出了七点,高湛拿起一枚黑玉双陆马棋,朝着最短的路径走了七步方格。高湛看着马棋放置的位置,摸着下巴上的淡黄色细须,皱了皱眉。
坐于高湛对面的素有“国手”之称的中散大夫(正四品下)的王子煦,浅笑一声,拿起自己面前的另外两个骰子,一下子便掷出了十一点,王子煦的红玉马棋很快便超过了黑棋,并截断了黑棋的转折之路。
再一看棋盘上:王子煦的十五枚红棋都已经离开了起点,而高湛则还有一枚黑棋待在起点,很明显,这局王子煦以一棋获胜。(握槊规则:十五枚马棋最先全部离开起点者,且马棋离终点越近者胜。高湛最爱此物,和士开最先时也因擅长此物而获宠。)
高湛观此棋局,大笑道:“爱卿的运气可当真不错啊,几乎每次都掷出了十点以上啊,朕可是自愧不如。”“陛下怜惜臣,不愿让您的龙气压住臣的运气而已,臣赢得委实侥幸。”王子煦很聪明地恭维着高湛。
果然,高湛勾起了薄唇,眯起了漂亮的丹凤眼,连并不好龙阳的王子煦都在一瞬间被高湛的笑颜晃了眼。
不可否认,高湛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白皙美男,其相貌在高家也是佼佼者。因为好几代的汉鲜混血,所以高湛的五官显得很立体,再加上茂盛的金黄发丝与淡黄色髭须,更是给高湛增添了几丝儒雅之气。(娄太后乃是少有的黄头鲜卑,同母兄弟中只有高澄与高湛毛发颜色随母。)
可偏偏高湛的众多子嗣里,就没有一名子嗣毛发是随他的,基本上全是随母的,两名嫡子——高纬的发丝为更加稀少的栗色,高俨则是随胡曦岚,一头粗硬光滑的黑发。
高纬的五官与高湛相似,虽阴柔但却十分立体,高俨的五官则像胡曦岚多些,比起高纬来,他的五官相对柔和,正是应了那句古语:儿女相貌,女类父,子似母。
“陛下,药熬好了,请服用。”一名宫侍端着朱漆檀木案走了进来,行了礼,低眼对高湛说道。“嗯,拿来吧。”宫侍将檀木案中的羊脂白玉碗轻轻地放到了高湛面前。
高湛看着紫红色、散发着淡淡苦香的药液,习以为常地拿起玉碗,将碗中苦涩的药液一饮而尽,随后将玉碗丢还给了宫侍,宫侍收拾了一下,退下了。
“臣观陛下近来气色愈发好,想来太医这次所开的药对陛下的病情确实是有治愈之效。”王子煦说道。
高湛冷笑一声,言道:“不管有无疗效,朕也不在乎了 ,人生苦短,朕能无忧无苦快乐至如今,朕早已心满意足了,就算是朕今日便驾崩了,朕也不会有何遗憾 ,何况高家爷们有几个是活过不惑之年的!”高湛说到最后时,声音已经很低了。
王子煦无言可答,他没想到高湛心中竟是如此不同常人的想法,王子煦不经意地转头看向窗外,看到乌蒙蒙的天际,说道:“看来又要下雨,今年可真奇,都接近孟冬了,雨水还如此丰盈。”
高湛转头看向天际,突然说道:“十九年前,文襄帝遇刺前的几日,也是接连不断地降雨,不过此后近二十年,就再也没有出现几日间接连降雨的异象了,没曾想,今年到时出现,看来也是一多事之年!”
王子煦还在疑惑高湛的话,门外已传来宦官的通报声:“禀太上皇陛下,陛下于殿外求见。”高湛拿着马棋的手一下子僵住了,高湛叹息了一声,说道:“让她进来吧。”“是。”
守门的宦官推开了精雕龙纹的檀木门,高纬未脱木屐,就直走了进来,“叩叩叩”木屐踩在红木板上的声音,一声声地撞在高湛的心上,高湛放于腿上的手渐渐攥紧了,手背上青筋全显。
“臣中散大夫王子煦参见陛下。”王子煦离开小胡床,跪下向高纬行礼道。“平身,王爱卿朕与太上皇有要事相商,你先回府吧。”高纬面上波澜不惊地说道。“ 既然如此,臣告退了。”王子煦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说道。
“儿臣参见父皇,高纬参见大齐太上皇陛下。”门一关上,高纬便郑重地向高湛行了揖礼,高湛见此,眼中划过一丝精光,点了点头。“谢太上皇陛下。”
“朕这个太上皇可否请皇帝陛下与朕下了一盘握槊。”高湛敲了敲棋盘。“是。”高纬撩起朱色常服的下摆,坐到了王子煦原先所坐的小胡床上。
两人重新将各自的十五枚马棋摆好,高湛执黑先掷骰子,掷出了九点,黑棋行了九步,随后,高纬掷骰子,却只掷出了五点。
高纬将红棋放好后,突然说道:“父皇恐怕已经知道今日三伯带一老翁入宫见儿臣了吧。”高湛拿骰子的顿了顿,淡淡地说道:“恩,已经有宦官禀报给朕了,但朕却不知何人?”
高纬掷了骰子,移了红棋,说道:“老翁乃是文襄帝旧臣,已过世近二十年的原昌国县公——陈长猷!”高湛心中默叹道:终还是躲不过啊,纸终究包不住火!
高纬看着面色如常的高湛,继续说道:“而且他和被儿臣宣进宫的崔季舒对儿臣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父皇可猜出是何事了?!”
高湛攥着马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陈元康应该与你说了十九年前的文襄帝东柏堂遇刺之事的真相了吧。”“父皇好淡然,好似一点儿都不惊讶陈元康现在为何会出现在邺城?”高纬看着高湛。
“三日前,就有人禀报给朕,说在邺城中出现了一名与陈元康相似的老翁,朕马上让他们去搜查,没曾想,最后他还是进了宫,天意啊!”高湛叹道。
“你们为什么要杀文襄帝,他可是你们的同母兄长啊!”“若是当年我们未杀文襄帝,由文襄帝代魏禅称帝,那大齐的帝位只会在文襄帝一脉传下去,恐怕永远都不会传到朕这一脉。”
“只是为了帝位权势,父皇就愿意冒那么大的险弑君杀兄?”(孝静帝为傀儡皇帝,文襄帝高澄为东魏实际统治者。)“一是我们三兄弟不服文襄帝以嫡长子掌握高氏帝位,二则是朕与孝昭帝不愿你皇伯父文宣帝一直被你大伯文襄帝掌控,做他的禁脔。”高湛看着棋盘,淡淡地说道。
“什么,父皇您是什么意思?”高纬心头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你的大伯与你的皇伯父并不是只有兄弟之情,还有禁断之情!”高湛抬眼看向高纬满脸震惊的高纬。“父皇可以给我说说你们兄弟之间的事吗?”高纬尽力压下心里的震惊,问道。
高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哥(文宣帝)比你大哥(文襄帝)小八岁,二哥幼时,父皇母后因为二哥的相貌,一直不喜欢二哥,但是大哥却特别喜欢他,可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大哥突然不喜欢爱护二哥了,甚至于与三哥(高浚)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二哥痴傻,完全不顾他的感受,我与六哥(孝昭帝)心疼二哥,却也不敢反抗大哥,只能默默地安慰二哥。”
高湛陷入了回忆:“父皇病逝后,大哥虽然给二哥晋爵,但是对二哥态度却愈加恶劣,我和六哥一直疑惑他们是怎么了,终于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日晚上,我和六哥散步至大哥的办公之所东柏堂后堂外,却突然看到二哥衣衫不整地从里面出来,二哥看到我们愣了一下,就急匆匆地走了,但我还是看到了二哥脖颈上的吻痕,我和六哥立时明白了,很快我和六哥就开始嫉妒大哥,他凭什么禁锢二哥,独享二哥,却还在众人面前欺辱他!”
高纬看着高湛有些扭曲的面容,有些明白了,又听高湛说道:“没错,我是喜欢二哥,六哥也喜欢他,因为在我们年幼时,二哥很温柔,母后因为要照顾老十二,照顾不了我们时,都是他细心地照顾我们,从不生气,我喜欢他为我操心,全心全意地照顾我,但是我恨他对另外的人好,我觉得他只能对我好,连六哥我也嫉妒他。我在想,如果不是大哥继承了渤海王爵位,二哥肯定不会被他当作男宠,所以我开始想要杀死大哥,夺取他的权利。”
高湛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对六哥说了,他虽然震惊,但还是同意了,之后,我们又去找了二哥,二哥因为恨大哥对他的欺辱,很快便同意了。到了那日晚上,我和六哥先去了东柏堂,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大哥,我开始有些动摇,但怕二哥来了之后,心软放过大哥,我还是硬着心刺死了大哥,但是我没想到,二哥竟然爱上了大哥,呵呵,我竟然忘了,无爱何来恨,只是他们两人都没发现罢了。”高纬听此,才终于知道高洋临终前所说的“他”竟是高澄。
“我知道二哥因为大哥的死恨自己也恨我们,但是他还是不忍心赐死我们,所以他开始虐待自己,初登基的两三年间,他一直御驾出征征伐蠕蠕这些胡族,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我知道他是想死于战场,早日去见大哥,可是二哥却出人意料地胜利回朝,但是他还是虐待自己,统治中期几乎每日都在暴饮烈酒,伤害自己的身体,喝醉之后的二哥暴虐异常,短短两年就杀了不少人,不过我实在看不清他究竟喝没喝醉,因为他杀那些人大多都是品行恶劣之人,而且所做的决定并不是完全错误的,我甚至在想,或许他只是装醉杀人。也是那几年,他把我和六哥外放到了并州和梁州。我知道他是不想看见我们甚至于想杀死我们,所以我开始憎恨他,但是他临终前却对我道了歉,说我永远是他喜爱的小九,最可爱的九弟,但是我不想他一直当我是懦弱无害的小九,我要颠覆我以前形象,所以我要皇位,我要权势,所以我帮六哥废帝登基,只有他传位给我,我的皇位才可以被众人承认,但是六哥却立高百年为太子,只封我为左丞相,邺城‘天子气’一事,我知道原先是六哥为了赐死我所做的准备,不过因为高归彦的误导,他只能赐死高殷,不过我也知道他要杀我,我只能下手为强!”
高纬不可置信地看向高湛,问道;“所以孝昭帝狡兔坠马,伤肋身死,都是你做得?”“没错,是我安排人放狡兔惊御马,不过我没想到六哥竟会因为幻觉而惊愧而死,让我提早登上了帝位。”“你为什么要杀高百年?”“迁怒。”高湛吐出了两字。
“不如说是父皇眦睚必报的本性驱使了你,父债子偿。”高纬面无表情地说道。高湛不说话,默认了。
“其实父皇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你从来都没兄弟之爱,你所谓的对皇伯父的爱不过是你自己认为的,皇伯父远离了你,你只会恨他,永远不会考虑关心他的感受。”高纬冷静地说道。
高湛暴怒了:“我怎会不爱高洋,我怎么宠信和士开也是他会关心我,如同儿时高洋对待我那样,我从来没爱过他,张丽华也是因为那双酷似他的凤眼,才被我封为了太贵妃,而且我从不染指她,就是不愿让那双凤眼染上尘气,你知道我多不愿意接受他已经病逝这个事实吗!”
“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你若真正地爱他,为何还与和士开保持如此关系,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有多爱他?!”高纬冷冷地说道。
高湛低头不语,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是爱他的,我一定是爱他的!”“父皇,你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闭嘴!,你不要再说了,我不相信我不爱他,我不相信!”高湛低吼道。
高湛喘着粗气,突然说道:“近日,我想起来,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未去晋阳祭祀先组了,晋阳可是有我高家的根基的,但我身体不能长途跋涉了,您就替我去晋阳祭祀了,小雨怀有身孕也不宜车马劳顿,小涴要照顾她,她们就待在邺宫吧。”
高纬闭上了眼,她清楚高湛这是不相信她,怕她经受不住震惊,而对别人说起此事,所以让自己去晋阳冷静一下,也让他自己冷静一下,斛律雨和陈涴则是人质。高纬悲哀地想:天家情薄,诚然无错。
“儿臣明白了。”高湛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宦官赶忙帮他系好木屐带,站在他身后,为他打好伞,避免高湛被雨水淋湿。
高湛扶着一名宦官的手臂,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可是,刚出棋阁,高湛猛地吐了一口血,“陛下!”身旁的宦官立刻急了,高湛摇了摇手,让他不要担心,只是让他扶着自己去乾寿堂的寝宫。
与此同时,棋阁内高纬一下子将玉质棋盘和上面的马棋、骰子都掀翻在地,闭上了眼,静静地不发一言。